她并非是口不择言,事实上,在雍城码头,不少人都曾亲眼目睹她随着秦四郎一同登船,而一路上她居住的舱房又与秦四郎相近,加之白日那番同进同出的举止,早已让外人将她看为是秦四郎的人。
即便张琅一时间不敢与秦四郎针锋相对,可待船行到齐郡,以他这等小人心性,又岂会轻易揭过船上所受之辱?
届时,秦四郎在齐郡,便是龙游浅滩,寸步难行了。
若为此耽误了稷下学宫一事……
卫临宛若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心中寒凉颤颤,他盯着崔莞低眉顺目的小脸,突然觉得咽中干涩难耐,僵僵的站了片晌,狠狠咽下一口沫子,低低哑哑的说道:“若按先前之法,可保平安无事?”
他口中的平安,指的是崔莞,无事,则是秦四郎。
崔莞轻声的,平静地回道:“可。”说罢她顿了一顿,娓娓倾述:“张家郎君身份高贵,若当成普通歹人一刀杀之,只怕后患无穷,可装作若无其事的将他放了……”
后果定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轻吁一口气,继续言道:“为今之计,便是要乱了张家郎君的心绪,最好令他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今夜的一桩‘小事’。”
卫临静静听着她一番解析,末了又问:“为何是周氏女郎?”
崔莞淡淡一笑,悠悠然的道:“此船之上,能令张家郎君焦头烂额之人,除了周氏,便只余下秦四郎君一人,卫大哥既然于心不忍,若不就……”
“胡闹!”卫临面色一红,狠狠地瞪了崔莞一眼,转身看向仍旧趴着在榻上的张琅,嘴角紧紧一抿,咬牙道:“就…就照阿莞所说的罢!”
听闻此话,崔莞心中如释重负,面容却仍是一派平静从容,她双手敛在腰侧,朝卫临深深一福,“卫大哥救命之恩,阿莞没齿难忘!”
卫临垂眼,目光触及她乌浓的墨与偶露一截的玉颈,又急急挪开,并未出言,只是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抓起榻上的张琅扛上肩,步履沉沉却平稳的踏出了舱房。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崔莞缓缓走上前,敞开的大门外,一轮明月半隐在云雾中,散着朦胧的光晕,徐徐夜风拂过,她方觉得后背一阵湿冷。
待耳旁的脚步渐渐融入夜色,再听不出分毫,崔莞才合上门,慢慢走到矮柜旁,熄灭了烛火。
圆月西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码头渐渐静下,除去些许赶路的商船仍在装货卸货外,便只有远远传来的打更敲梆声。那艘惹人眼目的三桅朱漆大舸上也是一片宁静祥和。
突然——“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
尖锐的吼叫与刺耳的铜锣声乍响,宛如一支穿云利箭,陡然划破这平静如水的夜色!
“什么!?”
“啊——走水了,快逃!”
霎时间,三桅朱漆大舸上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幽暗的舱楼霎时明辉大盛,各屋的灯火接踵亮起,砰砰砰的摔门声与哒哒哒的步履声搅成一团。
原本沉在梦乡中的贵族公子女郎,纷纷在自家护卫侍婢的拥护下逃往甲板。每个人脸上均是惊慌失措的神情,身上的衣着也多是凌乱,哪看得出白日里那番华美不凡的气势。
不过,眼下已是顾不上这些琐碎之事了,众人齐齐转头望着船尾,只见一阵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第一百零七章从何而来归何处(下)
秦四郎也随护卫匆匆赶往甲板,比起他人纷纷整衣拢的狼狈模样,他的衣着还算整齐,只是走得匆忙,一头墨尚未来得及束起,就这么松松的散在身后,夜风拂过,宛如飞瀑。
被楼管事等人紧紧拥簇在其中的秦四郎,不似旁人呆若木鸡般瞪着冒出滚滚浓烟的船尾,隐隐含忧的目光左右晃动,四下搜寻,终于是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人堆中,望见了崔莞。
通明的火光中,崔莞素白的小脸上浮满了惊惶,可遥望舱房的双眸,却似一泓深潭,沉静无澜,根本看不出半点慌乱迹象。
秦四郎不由记起方才匆忙撤离,一行人经过木梯时,他便看到崔莞所居之处门户大敞,屋中未见半个人影……
温润的墨眸轻轻一眯,他又探了一眼,可惜,崔莞已垂敛目,缩着身子退到一旁,再看不出一丝蹊跷与端倪。
四周奔跑的人影渐渐少了,由于上下船所用的踏板入夜前便被收起,加之事突然,一时间船主还未差人将踏板落下,暂且无法上岸的众人,只能一同挤在甲板上。
所幸这艘三桅朱漆大舸高大宽敞,登船之人亦不算多,一时倒也不觉拥挤难耐,不过,原本整齐摆放在甲板上的帷屏长几,倒的倒,翻的翻,一地凌乱狼藉。
不少惊慌失措的姑子女郎已是捂脸低低呜咽起来,而尚存几分理智的公子郎君则频频差家仆去寻船主,让他尽快落下踏板好弃船上岸。
秦四郎也差了一名护卫前去查看情况。
一阵阵低泣与焦躁的咆哮声中,退到角落里的崔莞低眉顺目,静静地站在阴影中,等待一场好戏开场。
“诸位莫慌,诸位莫慌!”
少顷,身形略显圆滚的船主自船尾一路小跑而来,边跑口中还边嚷嚷:“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他奔到秦四郎面前,一张讨喜的圆脸被浓烟熏出几块乌黑的印记,东一块西一块的,再被满头大汗这么一浇,糊成了一片,颇为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