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梅长生一步以前。
他就慢一步。
法染姿态惬意地坐在椅中,合手念一声偈,唇角含笑地望向梅长生,和善庄严。
罪过,罪过,真是喜于看他错愕无法的表情。
——天真之人,以为爱别离便是最痛么,以为剜心血便是最痛么,以为药倾花便是最痛么。不是,远远不是啊。
世有千万法,你再敢踏前,我一一讲给你听。
宣明珠听得九叔问梅长生可欢喜,拿帕子蹭了泪,下意识抬眉看他一眼。
却见黑沉的斗篷笼着那道修长身影,男子轻抿着唇,两睫微敛,瞧不出半分笑模样。
她一想却也是,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外露的,昔年纵是大小登科,也从没见他放怀笑过。
佳木宁折不弯,良玉愈烧愈冷,说的就是梅鹤庭了。
寒心谈不上,早已过了那时候,宣明珠顶多觉得有些唏嘘,亏他那日在帝姬陵做出真心真肺的模样,她为此还反省过自己,因此撵他出京是否过份了些。现下,他哪怕随意应个景儿也好啊,却没有。
不管别人了,宣明珠心里涌动着如获生一般的痛快滋味,又后知后觉方才在九叔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哭,赧然拭泪,向他再三道谢。
她身边的女使也都欢天喜地,尤其澄儿,手背都掐紫了还激动得松不开,眼泪从方才起便没断过。宣明珠拍拍她,脑子始才转起来,顾不上问梅长生为何回京又入府何事,哝哝地吩咐:
“快打人去悄悄地告诉豫儿,还有崔嬷嬷,嬷嬷跟前缓着说,千万别激着老人家。还有言世子,迎宵亲自走一趟,这便到值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些都是最关切她的人,或为她暗自神伤,或为她多方寻药,或为她流过数不清的泪,皆应该一刻都不耽误地知晓这事,大家一齐高兴高兴。
女子的嗓音如轻潮退去的软沙,因那份不知如何安放的蕾开花般的柔软,让人娇怜也流连。
正吩咐着,突听有人道:“臣欢喜。”
宣明珠讶然转头,带着瑞香的身影已覆到了头顶。
梅长生低眸望向她,长襟似水,笼住他全部的热怀,慢慢道:
“殿下无事,臣心万分欢喜。方才,臣是惊喜得傻了,想叩恩上苍垂怜,想拜谢八方仙灵,想得不知想怎么样才好……”
法染盘弄佛珠的手指一顿。
梅长生眉睫间一改矜冷,脉脉笑起来,红着眼对女子道:“臣只是讷于言说,此番心境,殿下知长生么。”
第6o章无恙
低靡的声线一缕缕钻入她耳中。
真心的话,有时候不需剖心沥血,也能听得出来。瞧见梅长生的眼圈竟比自己还红,宣明珠心尖一撞,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慢慢站起身。
恍忆起生产宝鸦那日,他从外头赶回,也是这样一双水红含情目,欲语还休地凝着自己。
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调查梅鹤庭身上那道伤疤的事,她做了那个梦以后,总有种说不明白的心疑,想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过伤,可迎宵查了一圈,公衙档案上却完全没有此类记载。
——那个深夜他究竟是从哪儿回来的……
思绪一岔,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目光从他脸流连到披风挡住的胸口,梅长生幽深的瞳孔不断放大,与她对望。
稳当当坐在对面的法染忽然开口:“镇国该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
梅长生眼眸轻眯,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过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后后为我担心,是该亲自入宫告诉他一声。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无妨。你这便去吧,宜早不宜迟。”
宣明珠腼然,这个原以为普普通通的清晨,带给她的冲击与改变实在剧烈,倒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茫茫地顾头不顾尾起来。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这些虚礼。
羞赧依赖的神情落人眼里,像颗钉子,梅长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宫向陛下述职,可与殿下同行。”
宣明珠还没答言,梅长生余光见那僧袍微动,扭过脸儿,嗓音沉徐:“觉太医误诊之事,真该好生多谢国师,国师可要和我们一同入宫面圣吗?”
谁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时,立誓剥除一身荣华的缚束,故而十余年间,未踏入过宫门半步。
所以这一问,纯属卖梳子给和尚了,和尚听了,淡笑,摇头说不必。
梅长生斗篷下紧捏的手心这才松开,满掌酸疼的印子,回转眸光,目中再无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温雅,他清楚此时宣明珠的内心尚未完全脱开矜喜与柔软,也清楚,她何时最好哄。诱,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针,软软的,又刺刺的:“让臣送殿下一程吧,顺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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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与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宫阙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长生随行一程。
反正去皇宫就是这条路,她去面圣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准有要务上禀,谁先谁后都矫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却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紧,明明打从得知自己患病后,几乎都没有哭过,以为这颗心经得起千锤百炼,已经坚强了得,谁知雨过天晴了,反而没出息起来。
可她心里就是灌有一种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来不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