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强势唬了一下,鬓边的葡萄流珠微动,出珰然声响,诧然抬头。
却见对方目光温润地望来,对她解释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带着宝鸦南下的,如今劳动了殿下同行,但臣这一路一直是以没有殿下随行的情况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赖于殿下安排周全,总要尽力学做一个更合格的父亲。臣能做好公事,也会兼顾家事,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听后沉默半晌,忽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这是你第二回驳我了。”
面上却无生气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长生还没说话,宝鸦耳朵尖跑出来,站无站相地随落地罩的圆月木槅而靠,撅着小屁股,把自己柔软的身子凹成半个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还能早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不?”
梅长生张张嘴,还是没等开口,宣明珠又道,“你父亲今日有应酬,晚上……”
“能回的。”梅长生终于插进话头,也不知是对谁保证,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会早点回来。”
他既这么说了,宣明珠便没再坚持。
于是梅长生回房换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将及晌午时,便带了余小七等几人去太和楼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头照应些。”
*
江南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长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轻丝锦服,衬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楼前,早有几位当地秩吏敬候,个个身着阜丝绸服,华丽富气。
见了这位朝廷派来的梅巡抚,他们脸上有愕色一闪而过——虽则对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闻,眼前之人却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年轻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贵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长孙么,互相打个眼色,忙赶前见礼。
“下官等见过梅大人。大人当真龙姿凤表,此番路途契阔,有失远迎,州牧大人略备薄酒,已恭候多时了,请,请。”
梅长生神色清谡,略略颔致意。
他观顾酒楼两傍,见隔壁是一间客流很盛的点心坊,出屉的糕饼甜香飘荡而出,目光微动,道声稍等。
当地官吏大眼瞪小眼,只见这么个风姿矜贵的人物迈步走到那铺子,问点心怎么卖,什么点心好吃,哪样是甜的哪样是酸的,问明后选了几样,请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驿馆。
几步路的功夫,此事便传进了二楼雅厢的杨青昭耳里。
这位年过半百的阜州牧面对一大桌酒菜,与邀来坐陪的当地丝绸富商互相对视,捋着黑白掺半的胡须狐疑道:
“这位巡抚大人什么意思?点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点心,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这厢兀自惊疑,梅长生已款款然上得楼来,进门与杨青昭寒喧过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一遭。
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浅一时看不出,却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众人将梅长生让上主位,开席后先恭维着轮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么酒烈上什么,哪坛斤重上哪坛,但凡梅长生略提一句税册,那觥筹又源源不绝地敬上来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
他要动人家的钱袋口,人家便给他一个下马威。手持御令是一回事,可还有句话,叫现官不如现管。
梅长生眉目嚣然,尽数承下。这场酒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阳照入窗,将梅长生锋峻眉弓上晕出的两道酒红染得更红,他抬手,扯动喉结下裹束严实的白色襟领,翘起薄秀的唇角:“杨大人,还喝么?”
杨青昭设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将梅长生灌醉,所以这一桌人数他喝得最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梅三爷那儿得到的情报居然有误。
不是说梅长生打小不沾酒,是个三杯就倒的人物么,怎么到了这会儿,他的眼神比自己还清醒!
那双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杨青昭额角的冷汗当场就盯了下来。
自己错估了他,这个年轻后生比想象中难缠。
心思电转,杨青昭瞬间换了副笑脸,叫伙计上了醒酒汤,满面堆笑道:
“下官一心想着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热情过了头,惭愧惭愧,实是杨某这地主之谊没尽好啊——梅大人,先喝盏汤醒醒酒?”
梅长生嗓音沉哑地笑了一声,说不必,从袖中取出一条雪白丝帕,漫然掸了掸沾染酒气的衣襟。
而后松开手指,那帕子飘然坠下,他顺势倾颓身子,一巴掌拍在杨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热的,那颀长冷白的手指却冰凉。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谊未尽好啊,”男子一身的君子风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烧了个殆尽,形骸放浪,眯眸肆笑做醉语:“梅某瞧着,怎么像下这颗脑袋没长好呢,再好的酒,没了脑袋,老兄你说,可该怎么喝?”
杨青昭的心凉了半截。
他当了半辈子官,头一回被人这么单刀直入的威胁。梅三公子先前给他介绍这堂哥的为人行事时,可完全不是眼前这说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