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奴脸上的柔情蜜意端不住了,她想吐,小脸煞白道:“大、大人与奴说这些做什么,奴听不明白……”
“不明白无妨,感同身受一遭,就什么都明白了。”
眼见砚娘跌在地上干呕起来,梅长生知道火候到了,这才悠然起身,取出帕子捻了捻并不脏的指根,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一派赏心悦目的雅致。
“路都是自己选的,这些话,你大可以原原本本转述给你主子,再赌一赌,自己明天能不能走到驿馆门前。”
说罢抬步而去。
将及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颤抖的声音,“奴家是被杨大人买回的,依附杨大人而活,纵使不想做什么,也身不由己。”
“他让你身不由己,本官让你身由己。”
梅长生未回头,在那门槛上漫不经心踏了两脚,“为本官做件事,事后,想从良,本官帮你找婆家,想做江南名妓,本官捧你。”
他仰头望了眼清皎的月亮,“本官不会亏了跟我的人,也不会放了拦我路的人,好好想想,不着急。”
小楼烛灯灭。
梅长生下得楼,余小七立刻迎了上来。
“什么时辰了?”梅长生抖搂袍子问。
余小七道:“大人,酉时末了。”
梅长生的眉眼顷刻间温润下来,“快回家。”
一边走向马车,他一边向掌心呵了两口气,有些底气不足地自语:“闻得见酒气么?”
余小七却当真的嗅了两嗅,“不仔细闻,闻不出来。”才说完,就被大人扫了一眼。
余小七一脸无辜地赶来马车,对大人说车内备了换穿的干净衣物。待人登车后,便乘着夜色一气驶回驿馆。
到了门口停车,打开车门,见梅大人仍旧是方才的那一身,余小七不禁微愣,“大人为何不换衣?”
他虽不是如姜瑾一样自来跟着大人的,却也被姜瑾交代过,说大人爱洁,要他小心周到地伺候着,所以想不通,大人怎么突然能忍受一身酒味了。
梅长生瞧了眼这个不像话的小子。出去一身衣,回来换了一身衣,生怕自己解释得清?
不理会他,梅长生整了整襟领,又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径自往宣明珠下榻的院里去。
步入随墙门,迎面有一团谧谧灯火从屋舍的菱窗泄出,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走出几步,遇见等候的雪堂对他道:“大人回了,殿下正等着大人有话问。”
梅长生眸色更为温存,应了一声,上前去,轻叩门扉。
里头道了声“进来”,他这才轻轻地推开门。
灯下,卸去钗环的宣明珠一头素绾在胸前,正倚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许是刚刚打过呵欠的缘故,女子微挑的纤柔眼尾泛着浅淡的水泽。
闻声,她儇目瞧向门边,只这一眼,就似两只小勾子探到了梅长生的心里。
喉咙有些痒,想看她,又不敢十分看实,那两扇浓密的长睫拿不准般轻颤在灯影里,小心翼翼的:“殿下一直在等臣吗?”
宣明珠嗯了声,随即又掩唇打个哈欠,“可算回来了,倒也不是我等着你。”
说罢她下巴往里间儿一努,梅长生顺着看去,这才现那帷帘未放的床帐子里还盘腿端坐着个小人儿。
见他总算看见自己了,穿着粉红睡衫的小姑娘双腮立即鼓起,两臂抱在胸前,大声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今日学了一诗:深夜归来长酩酊,醺醺酒气麝兰和!”*
梅长生莫名瞧了宣明珠一眼,随口接上女儿的诗句,“惊睡觉,笑呵呵,长笑人生能几何?”
宝鸦“啪”地一拍床板,皱着包子脸:“莫给我嬉笑,谁要对诗来着。说,酒气麝兰和,这麝兰香是哪里来的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宣明珠在那桌边支颐称奇,我儿出息了,不是那个一见父亲沉下脸罚抄书,就可怜兮兮来抱她大腿的避猫鼠了。
梅长生又看了宣明珠一眼,挑眉走过去,“这是和我说话呢?”
“哎呀爹爹你出门辛苦哩,累不累呀?”宝鸦眼见阿耶走来,立刻软叭叭地歪倒在被子上,声音变得软乎乎,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是说好早些回来吗,宝鸦见不着爹爹,想您想得快晕古七咧……话说您和谁一起喝酒呀,男的女的呀?”
梅长生捏了捏她软软的耳垂,怕自己身上有杂味冲着她,便没抱她,不咸不淡地笑道,“喜欢韦端己的诗,月底前便将十卷《浣花集》背下吧。”
“噢。”宝鸦蔫蔫应了声,作势趿鞋下床,“我去瞅瞅二哥哥那儿有没有。”
“先睡觉。”
“噢。”宝鸦麻利地躺下拉起被子裹好自己。
梅长生俯身给她抻平被角,看着女儿的眼睛,“都是男的,爹爹一吃完饭便赶回了。”
“噢!”宝鸦的眼神亮晶晶。
“还听睡前故事吗?”
“明天的吧,女儿困哩。”小姑娘对他甜甜一笑,闭上了眼睛。
梅长生目光柔和地微笑,起身为她吹熄案灯,又将落地罩的帷帘也落下。
转身,见宣明珠在外间,还以先前的姿势慵倚着,他抿抿唇,坦然道:
“杨青昭今夜设了美人计,不过臣已应对过去。殿下放心,臣不糊涂。”
宝鸦的这副情容不会是空穴来风,那么必然是宣明珠的人探听出了什么,梅长生不以为忤,只觉是她对自己尚有几分关心,才会派人打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