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凝望着向她步步走近的人,胸口憋闷,才觉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到阶下,她的一口气也到了尽头,微启唇瓣,长长纳入一口气息。
殿内这样热,她却仿佛吸进了一口凛寒的冰雪,沁人心田。
殿台中央的舞者们早已分向两旁让出道路,臣工们亦尽数起身,静静看此人走入殿中。
格尔棊大为不解,心想此是何人,居然在天子夜宴上迟迟后至,还如此大摇大摆?看这些大臣这么给他面子,该是个大官才对,可这么个年轻文气的小白脸,怎么看也不像啊。
梅长生没有看向宣明珠,目不旁视地俯身向座上帝后参拜:“臣梅长生,奉旨赈灾偶遭变厄,泥于雪村民户之家,今日始归,惭对宸颜。迟贺陛下与娘娘婚之喜,禧之乐,元正布历,长至在辰。”
皇帝见了梅长生,大喜过望,亲自降阶将他扶起。
见他清减许多,这些时日的担心与愧恻全袭上心头,连让左右取御酒、取裘衣。
年轻的天子亲自为梅长生披上他的元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朕不该令卿家去西蜀的,致使千金子坐了垂堂……罢,这些事明日详谈,你平安归来便是朝堂之福。”
说着宣长赐趁心头喜悦,当众下旨:“擢梅卿家除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即日入内,辅佐社稷!”
众臣听罢,且不论心里怀着何等滋味,连忙举酒同贺。之前都哄传梅大人怕是死在外埠了,看看,人家没消息是消息,一回来便登拜了内相。
“梅老,恭喜恭喜!”这该算是大晋有朝以来最年轻的老了吧。
梅长生未矫情谦辞,面色和淡地回敬礼酒。
皇帝见他面上血色不充盈,担心他身子有何亏损,便格外优恤让梅长生今夜宿于宫中含麒,明日再召太医为他调理好身子,等休养够了,再入理事也不迟。
梅长生谢恩而去。
宣明珠在上座一直注视着他,从入殿到出殿,他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过她。
宣明珠捏紧了手帕,她明白在这等场合,他身为内臣子,理应避讳与她纠葛。
可不能说话,看她一眼让她安心也不行吗。
她感觉他这次回来,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那场崩落的冰雪渗进了他骨子里,一种无声的淡漠让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远,远于千里之外。
“明帝早有遗训,寰宇独一无二者有三——”
殿下忽又响起那道清沉的嗓音,宣明珠回神抬眸,见那道身影走至格尔棊身边时停了下来。
侧眸见锋,薄唇徐启如刀轻磨,梅长生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大晋之国,晋国之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之金蟒袍。收好你的眼神,凭你,凭西蕃十六部,不配。”
格尔棊开始没听明白,愣在那里,等脑子把这串子官话翻成吐蕃语再一捋,登时气涨双颊,可人家早已经走出去了。
这时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前来,请他回四方馆去醒酒。格尔棊哀怨地看向明珠公主,他心目中的神女殿下压根一个眼神都没分来,他是奉老赞普之命来朝贺的,不好闹僵,不得已,离开了大殿。
宣明珠此刻满脑子纷乱,不知梅长生对格尔棊说了什么,也不知他这一个多月都经历过什么。勉强在宴上坐了一时,便摆驾回翠微宫去。
也不知皇帝有意还是无意,翠微宫离得含麒只有一道宫门。宣明珠中途顿了一许,想起方才他周身笼罩着寡漠的气场,心想他许是累了,还是先回宫里,明日再说。
回宫后,才惘惘地坐在灯下,外头来报:“殿下,梅大人在殿外求见。”
宣明珠听后眉眼惊动,他来了,当即起身欲走去外殿,眼波微转又定住了脚。
唔了一声:“传他进来。”
泓儿去内殿的汤泉馆准备沐浴之物了,传话的是宫中当值的一个小侍女,犹疑地确认:“传进内寝吗?”
大长公主殿下一个眼风扫去,侍女当即泥道奴婢多嘴,瑟瑟地却行出去传话。
殿外,梅长生静立在宫灯的水红光晕下,神绪淡淡,亦有一身风华。
他身后站着姜瑾,从接到消息直到此刻,姜瑾的心潮就没平静下来过,一双眼睛恨不能定在公子身上,就怕眼珠一错公子又不见了。
同时他心中也藏着一桩忐忑,待传话的侍女出来,说殿下请公子入殿,姜瑾再也憋不住了,出声道:“公子,那、那个,有一件事属下要向您请罪。”
梅长生脚步微错,偏转霜冷的长睫看他。
姜瑾便硬着头皮将那日如何对公主和盘托出的事儿都交代了,说完,见公子还冷冷看着他,登时打个激灵:“公子,是属下情急了,当时属下是真没别的法子了,您怪我吧。”
梅长生静了一阵,“老天让我不死,好不容易攒下点苦肉计的家底,就这么被你败没了。”
他笑着给姜瑾理了理衣襟,“要我命,你直说啊。”
姜瑾看着这个笑,惊若魂飞。
梅长生走出两步,回头又道:“逗你呢,依你的性子,多少猜到了。”
那双眼在宫灯的映照下妩媚妖冶,却散着雪的温度,没有半分笑意到达眼底。
姜瑾眼睁睁看着公子踱入殿中,背脊攀爬起一道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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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殿,一室的侍婢皆被屏退去了,只有高低错落的灯台燃着,安静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