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转过身来,他的外裳在昨夜做事前便被他叠好放置一旁,所以穿得便宜,也并不见褶皱的痕迹。
他俯了几寸身道:“防着陛下召见,臣先准备妥当。殿下再睡一阵吧。”
宣明珠有几分恍惚回了从前。
看着眼前这矜重自持的人儿,她喃喃:“这便是你么。”
梅长生听见了,眉心疑惑地扬了扬,而后领略她的意思,含笑低眉,“是我。”
顿了顿,补充:“的一半。”
想了想,又严谨地纠正,“一半的一半吧。”
可耻宣明珠一下子听懂了他的意思,耳根子顿时又火烧火燎的。
她自认为她是被撩拨了去,可人家脸上一本正经的,好像纯正得很。这么丢魂似的下去不成,宣明珠揉了下耳朵,收回目光抛去绮念,慵答答地起身穿衣。
“泓儿。”她向外唤了一声,要了热水与薄荷消肿膏子。
守在殿外的皆是宣明珠的心腹,不担心梅鹤庭留宿一事传到前朝,外头应声去办。听见她要的东西,梅长生目光动了一下。
抬眼见明珠腿软欲跌,忙上去扶腰撑住她,温腻的手感,让他呼吸微沉:“你别担心。”
宣明珠不解地嗯一声,梅长生小声解释:“臣用过避子丸了。”
宣明珠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你何时……”
“臣昨日黄昏回的洛阳,换过朝服便入宫来,在那时用的。”
若说姜瑾在这段时日做了什么好事,便数这一桩了。他家公子生死未卜,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忽然想到公子在扬州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此药,他为了冥冥中给公子一份活下来的希望,便多方跑走联络圣手名医,钻研一个多月,终于将男子避育的药方配了出来。
宣明珠听后心内一动,想的却是另一事:他若果真是昨日回来,忙里着急的,怎会预料到有这一夜欢愉,还提前服下避子药?难道……
她看他一眼,加了件褙子在身上,说去外殿坐坐,“和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哪去了,我派出那么些人找你,都了无音信,你不知孩子们急成什么样。”
走出两步,见梅长生低垂着眼孑立在那儿没动。
宣明珠愣了一下,心疑忽尔去了一半,倒回去小指勾起他的手:“走罢,梅老。”
梅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只柔荑上,眼中的阴郁退散,抿唇跟了上去。
在外殿的玫瑰椅相对坐下后,他道:“那日雪山崩塌突然,我被砸倒后便失了知觉。再醒来时,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彼时以为是天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在雪地里暴露太久会患雪盲之症,不料有一日会在自己身上生。
然后,有一只滚热的粗糙瓷碗递到他手中,那里头不知是什么茶根草叶,苦得惨人。他揣测自己被人救下了,询问对方姓名,对方却出伊伊呀呀的声音,竟是个哑子。
一个瞎子对上一个聋哑人,为之奈何?梅长生几番磨破嘴皮子请人带他回到出事的地方,恩人只是听不明白。后来他心想,左右这里离事处应该不远,待士兵搜寻来便可脱困。
然而等过几日竟毫无动静,周围除了救他的这人,再无其它人家,他仿佛流落在世外桃源里被遗忘了。
“幸而那救我之人心好,每日给我眼睛上药。”梅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轻道,“但我等不及,怕外界不知我消息着急,便试图召我养的黑隼。原是没抱希望的,没想到它有灵,真的找到我,我便撕下一片衣袖用柴灰大略写下‘平安’二字,让他去附近衙署报信,结果一去不复返,依旧无人找来。”
“我昨日才从姜瑾口中得知,黑隼不是飞去当地衙门,竟然飞回了洛阳,千里之遥,到了这里爪上的布条早不见了。”
宣明珠不觉听得屏住了呼吸,握紧他的手:“所以你便一直等到眼睛好了,才寻路出来?让我瞧瞧,你眼睛好了吗,昨儿怎么不说呢?”
梅长生说已经好了,“醋醋可信我的话?”
宣明珠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忧郁的眼神,方知她刚才心中一念生疑,没逃过他的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亘着太多事,他隐藏的那些秘密,一件接一件揭露出来,一件比一件伤筋动骨,她是真的有些后怕了。
所以即便她心里疼惜他,即便不抵触与他亲密款洽,可是若说一点痕迹都不留,她自诩不是个心不染尘的神仙。
但眼前,这个冷静了一早晨的人,眼神突然这样委屈,终于让她寻到点儿在扬州时那个终日黏缠她不放的郎君的影子,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来龙去脉乍一听好像宝鸦看的志异故事,可从梅长生嘴里说出,就显得顺理成章。她正待说话,耳听他压着嗓子道:“你别疑我。”
“我眼睛勉强能视物后,走出那间屋子寻路,探了好几日,才现那里距西岭足有几十里之远,不知救我的人是如何把我背回来的。待我跋涉出去回到西岭,遇见林故归,才知你派人寻我。
“我怕你着急,令林将军信回洛阳,我同时快马赶回,想是你还没接到信先见了我,所以惊讶。
“——这些,你都可以与林故归验证真假,也可亲自去蜀州,看一看是不是有那个聋哑人存在,是不是有那间白茅屋。如果你觉得此人可以造假,是我故意设计,骗你心急意乱,我可以查他的户籍根底证明,你也可派人验一验他的残疾是伤旧伤,是不是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