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与周远握手的同时,能察觉到傅闻青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很快他就明白了,周远并没有自己伸手,而是由守在旁边的女儿帮她把手抬起来的。
“周老师,现在是怎样一个状况?”秦山深知那样做不太礼貌,但仍然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摸索,结果触摸到了一个有点僵硬的东西,再顺着划一划手掌,辨出那是周老师的大腿。
“您这是……”秦山的嘴微张,难以掩饰内心的吃惊。
周远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似乎非常疲惫,喘息声很重,若不是秦山握得很用力,她的手早就从他手里滑脱开去了。
傅闻青好听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妈妈正处于渐冻症作的时期。”
“渐,渐冻症?”对秦山而言,这算是一个新名词。过去在学校时他偶尔听人提过,但压根就没往心里装,更没深入了解过。他又怎能预知,有一天一个真正的渐冻症患者会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无论如何,他也预料不到自己会失明一样……
傅闻青的语气里,并没带多么沉重的悲伤。秦山深有体会,接受了灾难事实的人,通常可能会做出两种反应,一种是慌张崩溃,再一种是痛苦到麻木不仁。
然而傅闻青似乎两者都不是,提起母亲的病,她是那样的坦然:“没错,我的外祖父和外公,都是渐冻症病去世的。外祖家以为妈妈是女性,应该能逃脱家族遗传病的魔咒。可惜的是,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她。六年前,妈妈出现了渐冻症的早期症状,因为治疗及时,病程展一直不快,不过从去年开始,她就……”
话到末尾,还是说不下去了,傅闻青嘴角含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泪花,在四处有彩灯照明的花园里,那一对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似倒映着星星。
渐冻症到底是怎样一种疾病,又有多么可怕,秦山这时不方便向傅闻青打听,只好留到回家后问大哥大嫂。
可那位周老师,曾经翩跹起舞犹如降落凡间的仙子,就这样被病魔击倒在了轮椅上?实在是太令人唏嘘……
到这时,秦山才恍然惊觉,其实在他遭逢不幸之时,世上还有许多人和他是一样的,他不应该将自己埋没在苦痛里,或许相比某些人,他的苦难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重呢?
秦山松开手站起身,问道:“您二位今天来,就是为了劝说我重新开始跳芭蕾舞的吗?”
周远往上提的一条胳膊好像从来没长骨头,软绵绵耷拉下去。休息了几分钟,她又有力气说话了,只是声音越来越模糊,像在喉咙里打着转出不来似的:“那只是,一方面。我的小青,还需要你帮她,支持她啊。”
“我……能帮到她?”秦山又听得有点糊涂了。他与傅闻青是第一次见面,并且目前自己是这样一个状况,想“支持”别人,从何说起?
傅闻青调整好心情,嘴角往上一翘,唇边笑出了两个好看的梨涡。她猜到秦山此时在想什么,说道:“秦山同学,咱俩今天在这儿可不是头一回见面,我和你是老同学呢!”
“啊?”秦山摸了摸后脑勺。
傅闻青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上初级训练课时,班上有个小女生,格朗普利耶的深蹲动作怎么也做不好?你还好心教过她两次呢?”
“这,我好像真不太记得了呢~”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秦山的思绪飘回十几年前,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一个正学习深蹲动作的小女孩。可他那时的确是年纪太小,细节上的事很难记清楚。
但是他难得地笑了出来,这简直可以算作是今晚生的另外一个奇迹。
可仔细一想,秦山又觉得奇怪。有一件事他一定不会记错,那就是周老师出身于芭蕾舞世家。尽管傅闻青说她的祖父是得渐冻症去世的,可那老爷子就是一位在他那年代知名的古典芭蕾舞演员。周老师自己是从学走路起就开始跳芭蕾,在大宁镇开舞蹈学校,对她而言实在是屈才,以她的舞蹈水平论,走上国际舞台是理所应当的事。
傅闻青和秦山年纪差不多大,她为何学芭蕾的时间会那么晚?并且那时班上没人知道她和周老师是母女呢。
傅闻青毫无保留地向秦山解释:“我是一个孤儿,是在六岁时被妈妈和爸爸从孤儿院领养的。妈妈的家族有渐冻症遗传基因,她和爸爸商量,为了下一代着想,自己就不生了,反正领养的孩子和亲生的没什么区别。事实证明,我这个被收养的孤儿在童年时享受到的家庭温暖,绝不比任何同龄人少。因为得到了爸爸妈妈的爱,我实在是太幸福了。六岁时,我开始跟着妈妈学习芭蕾舞,可我年龄不小了,先天条件也差,要想跳好芭蕾,必须得付出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努力才行。”
傅闻青仅用寥寥数语,就向秦山证实了她手上那些硬茧的来历。
秦山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傅闻青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的各种舞姿。但那只是模糊的人影,他无法构思出她的面容。
纵然傅闻青说自己的先天条件不好,也肯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为了实现梦想,当然也是为了达成母亲的心愿,她竭尽全力地在芭蕾舞台上绽放着自己的光华。
周远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傅闻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将手放在周远肩头,柔柔地说:“妈妈,放心吧,不管咱们遇到的困难有多大,明年七月的拉斯卡拉国际城市友谊表演赛我也一定会努力成行的。到时您将亲临渴望了一辈子的国际大舞台,我会带着您的期望化身为天鹅女王奥杰塔,和齐格弗里德王子一起完成《天鹅湖》的演出。”
周远费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用头在女儿的手臂上蹭蹭,取代手来表达对她的爱抚。然而那两只倦怠的眼睛,始终不离秦山,藏在目光里的期盼是那样的殷切,也是那样的凄婉。
傅闻青终于轻轻出了一声抽泣,她又转向秦山:“妈妈和我外祖父与外公一样,也是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可就是因为渐冻症对周家而言是家族遗传病,没有任何一家正规的舞蹈表演团体愿意接收她。她这一生,是多么渴望能登上国际大舞台,站在璀璨的聚光灯下和舞团一起跳《天鹅湖》啊,然而她的才华,还有她的坚强与执着,就只能被禁锢在小小的教室里,让她的学生们看见。”
秦山的心底早已泪水泛滥,自责感也令他无地自容。
原来周老师有着这样曲折与不幸的经历,从老秦到秦家的每一个人,甚至他秦山长大以后,都以为小尼奥芭蕾舞学校开起来只是为了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