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济堂内,白衣男人唇舌间的言辞被那老医倌一语噎到了嗓子里,心中似有千言,可一语难。
华医倌指下的脉象微微一滞,在这简阳府中怕婆娘出了名的老汉微微一笑,揶揄道:“怎么不问了?”
陈长歌眼神复杂,匝舌道:“不知该如何问了。”
华医倌不在揶揄,而是极为浅淡的问了一句:“后生从雄州来?”
白衣男人微微颔,“雄州。”
老医倌松了指尖,望着那门外人流,淡然而道:“雄州毗邻北邙,天门关外战火刚停,似后生这般江湖武人应当不了解边境安危民间疾苦吧?”
陈长歌微微蹙眉,“老先生此语为何,江湖武人就不在凡世内?”
老医倌笑着摇头,说了句让人不明白的话,“尔等所在凡世并非凡世,而眼下的凡世才算是凡世。”
陈长歌话锋一滞,“先生何意?”
老医倌连连轻笑,“还能有何意,光以这伤说吧,阁下进城那日四肢筋脉均有伤损,有些经脉爆裂,有积血阻碍心神,虽说老夫以银针为你推了气血,还不至于心脉受创落下病根。”
“但那伤始终不是常人病痛,阁下三日时间便能恢复如初,这便是江湖武人的特许,这伤若放在寻常百姓身上,多则一个春秋,少则两个季度才可能恢复如此,熬过了数百个日夜才能重新拾起锄头铲子去那黄土之中挥舞一番。”
“虽说平民百姓也可养伤续命,只是多费些时日也是无妨,但若也像你等那般重伤,也像你几人那般鲜血淋漓,怕是连养伤的机会都没有,刚一进城便要被头戴大帽腰悬官刀的兵役抬到府衙之中,由那知府老爷升起明镜大堂,左右三班六房喊上几声威武已示官家威严,已示天家正典。”
“敲罢那水火无情棍,震上一震公案上的惊堂,仔仔细细盘问你这伤势因何而来因何而起,与何人私相殴斗,又是与何人结怨结仇,恨不得将你这祖上数代盘问一遍,咂摸你没有那当匪人的胆子,才可缓缓放你离去。”
“有一语答得不对,便要给你套上手肘脚镣收入那阴暗牢房内,与那虫蚁同眠,与阴冷同在。”
“寻常百姓身受如此重伤都已是性命之忧,在经那三寸惊堂震煞心神,便无甚活路了。”
老医倌冷哼一声,“惊堂虽小,足以断一条人命。”
“衙间不大,竟可聚千百冤魂。”
“那官帽下一喜一怒便是一条人命起落,睁眼闭眼就是一家聚散离欢,可谓是威风的紧。”
老医倌起身走入药柜,摸起柜上一块三寸方木,喃喃自语道:“天下惊堂木八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人一块传儒教,天师一块惊鬼神。僧家一块说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又说是君称龙胆凤霞飞,文握惊堂武虎威,戒规震坛僧道律,慎沉压方紧相随。”
老医倌把玩着手中方木,望着那朝里的青济匾额,出神道:“这惊堂醒木老
夫手中也有一块,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文武官员的惊堂虎威,这三寸方木落在这青囊医倌之手也就能得了个慎沉压方之名。”
华医倌反复打量着手中慎沉木,将方木轻轻拍在柜面上,学着文武官员审案模样,微微前推了几分,哑然道:“这压方木到了我等之手算是折煞了威名,虽也能杀人,远不如那文武干净利落,但似我这等民间郎中大多只会拿它救人。”
“人命就当真淡如草芥么?”陈长歌望着老医倌手中慎沉木自顾自言语道。
“还行,尚能听进去几分。”老医倌自幼博览医书典籍对于这面相命理也有几分研究,此子面无戾气,隐约之间有几分忧国忧民的豪武气概,便愿意跟这年轻后生多嘟囔几句。
老医倌冷笑道:“不是这人命淡如草芥,只是那官衣补子厚过千金。”
老医倌来了兴趣,开口问道:“你觉得人命有多重?”
可不等陈长歌搭话,老医倌便自答道,“对你等这些马上来轿上去,手中长枪翻江倒海,一盏大刀力劈泰山的江湖武夫来说,你们这一条人命比上那龙肝凤髓,任是万金千银摆在面前,也不愿意以命去取。”
老医倌微微抬头,望向门外街面来往复游来的人群,咧嘴道:“可像这般升斗小民,那一条人命有时都换不上一个馒头,这乱世,人命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