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卿一进堂屋,便瞧见徐老爷的脸色比方才难看许多,有气恼,也有焦躁,尽管极力压着,依旧能瞧得真切。
韩正卿舒展了神色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不等他开口,徐老爷先哼出一声不满。
“当日,我以为韩家高门大户,做事妥帖,不想却是道貌岸然的宵小之徒!既然不想安葬她,外头找个地方埋了便罢,大可不必这般羞辱我!”
“徐老爷息怒,晚辈今日并非是来给徐家难堪,实是因为老四出了意外,要等他伤情恢复了,方能给三姨太操办丧事。”
徐老爷并不晓得这些事,一听说自己有外孙,还受了伤,火气瞬间下去,可面儿上又拉不下脸,便再提起气来斥道,“我上了年纪,可脑子不糊涂。今日你休想将流萤那丫头带走!”
韩正卿再一笑,坦言道,“这是自然。”
徐老爷愣住了,他笃定韩正卿是用梦兰的丧事要挟,交换条件,可这后生全然不接茬。
“你到底要干什么?”
“自然是商量三姨太的丧事,眼下老四伤情初愈,这事也该提上日程。”
“既如此,让他来便是。”
“他这就过来。”韩正卿说道,“我作为他的兄长,理当从旁协助。”
一听外孙要上门,徐老爷的身子略一前倾,又悄悄理了袖口。
韩正卿径自说道,“三姨太劳苦功高,理当厚葬,只是归处成了难事。”
徐老爷见不得他这道貌岸然的样子,警觉道,“你总不会纯是为着安置二丫头,想用丧事要挟我放人?”
“晚辈方才已经说过了,今晚不会带人走,自然不会食言。”
徐老爷看不懂了,“方才还急急火火要的人,这会儿功夫就不要了?”
韩正卿不想再重复第三遍,只摊开手,一副坦诚的姿态。
“惺惺作态,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您与家父相识?”
“不敢高攀。”
徐老爷的态度缓和了些,却依旧没有好脸色。“若不是二丫头鬼迷心窍,非要给你爹做小,你我本该陌路,我们徐家与韩家,总归是殊途。”
“此言差矣,咱们一供一销本该是伙伴。”
“呵呵,”徐老爷冷笑,“我做麻油猪膏,你们做煤油火水,哪里搭得上边?”
韩正卿微微摇头,“早年燃灯亦或馔食,皆由猪膏提炼,本没有差别。”
韩正卿摆明了套近乎,徐老爷摆摆手也不再辩,只问道,“你既去而复返,还有什么要求便直说罢。”
见他态度缓和,韩正卿微微一笑,“舍弟正在路上,这会儿功夫,晚辈想跟您聊聊三姨太的旧事。”
闻言,徐老爷深吸一口气,随即偏过头,摆摆手说道,“聊她做什么。”
徐老爷拒绝得不诚恳,韩正卿便自顾自说下去。
“少时我便跟在父亲身边,那时三姨太凤舞之姿,心怀大志,一心想扩大徐家的产业,当时美孚、德士古等洋油公司刚刚进入镇江,可体量庞大,前景不明,并没有太多的商家敢碰,三姨太一介女流竟想试上一试,如今想来,能有此等魄力,着实令人佩服。”
韩正卿有意夸赞三姨太,却并不都是奉承话。
那时的三姨太风姿绰约,家境优渥,不乏追求者,可三姨太偏偏喜欢韩老爷,韩正卿不晓得她是如何打听到父亲的行踪与爱好,只知道那天在戏园子里,一个娇艳如牡丹的女子嬉笑着闯进包房,匆匆致歉之后再坐到隔壁去。
父亲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却并不是锣鼓点的节奏,何管家悄悄出去,再回来耳语几句,韩正卿才知道他并没有寻到那女子。
韩正卿借口去方便,出门见到隔壁空空荡荡,他没理会,转过走廊尽头,看见一朵火红的牡丹缩成一团,蹲在楼梯的转角。
韩正卿只瞧了一眼便拉回视线,他正要离开,她却抬起头来,两人一高一低的,对了个满眼。
她的脸很白,不似方才那般灵动,以韩正卿当初的心智,并不理解什么叫做虚张声势,更不懂得后怕二字,他只觉得这女人很是奇怪,尤其她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捏了块糖,嘱咐他保密。
多年之后,韩正卿才明白,世上的不期而遇背后都有一番运筹帷幄。
三姨太如愿搭上了父亲,韩正卿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起来。
他曾警惕地提防三姨太动财产的念头,可三姨太却只想做生意,就在他以为三姨太原是奔着生意来的时候,她却嫁入了韩家的家门。
韩正卿不喜欢这个女人,却也明白自从她的出现,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母亲的助益更多是依仗娘家,三姨太有的仅仅是一腔热情,以及豁得出去的拼劲儿。
她与父亲像夫妻更像伙伴,尤其在拿下美孚的代理权的时候,父亲抱起她转了好几圈,韩正卿许久没见父亲这样笑过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人已作古长辞于世,回想起来不甚唏嘘。
过往种种,韩正卿娓娓道来,徐老爷偏着头并不瞧他,却紧抿着双唇,两腮鼓起,他极力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长叹一声,“我徐家后继无人,她若是个男娃娃,何至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