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父亲长叹一声,不置可否,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似乎两家交情,也尽在这一拜了。
他未明白意思,一路琢磨回家,母亲已抱着手炉,在门口翘以盼。
他刚下车,母亲便将手炉塞到他手中,问此行可有收获。
车上挂着明明白白几只野物,母亲如此问,便不是问物,而是问人了。
他这才知晓,母亲借口家中要种地,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三个宋家男人,日日放在眼下,暗自考察宋家人品。
母亲故意将采买煤和棉的差事,交给宋家父亲去办。宋家父亲老实忠厚,不克扣一分一毫,甚至还会帮忙比价,节约银钱。宋家两位哥哥也是勤快人,收割工作竟比别家早两天结束,并不贪图工钱。
但即便如此,母亲也不放心,又寻了借口,让两个宋家嫂嫂过来帮厨,直到确定宋家是可靠之人,这才有了这次的冬日狩猎。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家父亲不同意亲事,他顿觉愧对母亲一番心意。
母亲也察觉了他面色有异,将他叫到书房,独自叙话。他如实相告,母亲愣了一瞬,骂宋家不识好歹。
他表明心迹,誓要考上举人,只是让母亲别断了宋家的收入。母亲只叫他宽心,私下与父亲商量,绝了与宋家结亲的心思。
他从此收敛心性,继续读圣贤书。
可没过多久,给父亲供货的至交,借由去上海买股,骗走了所有的钱去赌博。父亲买的货非但没拿到,还被追债的人逼迫上门。
十几个拿刀的人冲进店铺,将生意都拦在门外。他得消息赶到时,债主正在对父亲说,那人与父亲是合伙关系,如今那人跑了,父亲便应当还债。
此时,他才知道,他在话本上见到的故事哪是什么人间疾苦,不过冰山一角罢了。城中黄赌毒盛行,贩夫走卒,甚至很多内宅妇人也以此为乐。衙门每日接到诉状,已是见怪不怪,都懒得搭理。官府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管。他求助同窗,同窗也唯恐避之不及。
他眼睁睁看田产铺子被人夺去,求助无门。
最后,宋瑶父亲帮忙,偷拿宅院房契去卖,他家才觅得宋家同村一处小院栖身,不至于流落街头。
父亲因此大病不起,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哥哥成了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不敢擅离职守。他一夜之间,竟上不起学堂。
家中仆人已被遣散,母亲一人无法照料家事。他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初到草屋,他坐在屋檐下,无所事事地数了三日土砖。
他想,这一遭虎落平阳,非得要功成名就,才有机会恢复门楣了。只是他已上不起学堂,考不上功名,日后何以为续?
他主动揽下农活,没两天肩便磨破了。家中吃食远不能支撑顿顿白米白面,洋芋红薯果腹,肚中没多少油水,他常喝水充饥。但夜里还要看书,把豆灯拨了又拨,一趟趟地跑茅房。黑暗中,他踏在两片木板上,蹲身也战战兢兢。
他不敢想象在青瓦房住的日子,怕想下去,便从此萎靡不振。
巨大的落差如顽石压在心头,被宋瑶看出来。
宋瑶说,不管时局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觉得宋瑶是女子,不明世事,否则当初也不会说出希望被人掳走的话。
但宋瑶想识字,说识字才能明理。她不懂,便学,只是缺师父教。
他不是木鱼脑袋,自然明白宋瑶的意思,却不敢应允。
他想,如今温饱尚且不足,无法厚颜娶了宋瑶,让宋瑶跟他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