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字营的事想必诸位都已知道,我就不赘述了,总之公孙飞鸿今早刚一进城便径直去了州府衙门,此后再无消息,也不知他和孟弘文都谈了些什么。无论如何,这回出事的是武营侦骑,跑掉的是朝廷钦犯,案子不小,州府那边定然会有一番大热闹。”说到此处,夏继瑶稍作停顿,缓缓扫视今日列席于此的诸位管事一眼,继续说道:“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天赐良机,咱们可不能错过,趁着孟弘文一时无暇分神,有些咱们之前不方便着手的事,如今却要赶紧动起来了。相信诸位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吧?”
众人闻言皆笑。
“好。”见手下士气可用,夏继瑶满意颔,跟着又道:“接下来具体该做什么,想必诸位心里早已有数,我这里只强调两点——第一,凡事当求稳,咱们虽筹谋多时,却难免还有疏漏,况且咱们能够想到的岐山院一定也能,机会都一样,那么接下来双方真正要比拼的就是谁能更少犯错。还望诸位谨记。”
众人又齐齐称是。
“这二一个呢——”夏继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今日在座的除了知棠以外,都是我梧桐院的老人了,当知我夏继瑶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今大事在即,诸位可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眼看这就要过年了,谁要坏了我的大事——”说到此处,夏继瑶有意做了少许停顿,缓缓扫视众人一眼才继续说道:“只怕到时别家都是过年,你家却是治丧。”
话音落下,众人无不后背一凉。
“就这些,各忙各的去吧。”敲打过手下这班管事,夏继瑶摆了摆手,正要结束今日这场谈话,那位坐在上的病容老者却突然道了声“且慢”。
“先生?”对于老者这一举动,夏继瑶显得十分意外。老者却不理她,只将目光投向站在角落里的田知棠。
“老夫听闻田管事前夜只用一招便将黑衣明王重创生擒?”
“说来惭愧,晚辈为求稳妥,只好用了偷袭这等不光彩的手段,让您老见笑了。”田知棠上前一步,抱拳回道,心说原来此人是夏继瑶的老师,却不知到底是何来头?
“偷袭?怕是偷懒吧?”老者似笑非笑。
“这——”吃不准对方心思的田知棠一时语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答。
“左右不过捏死一只虫子罢了,讲的什么体面光彩?省事即可。”老者又道。
“您老抬举。”田知棠心头越疑惑,只得干笑着客套一句。
“黑衣明王的江湖名头虽有七分都落在其平素为人行事之上,可此人终归是实打实的知弦境。老夫曾听人说武林中有句老话,叫作‘一入初悟即高手’。既然初悟都已是高手了,知弦又当如何?田管事深藏不露哇。哦,田管事勿要多心,老夫别无他意,只是手里刚好有件私事,不知可否劳烦田管事帮忙走一趟?”
“您老言重了。能得您老差遣,乃是晚辈之荣幸,自当竭尽所能,必不有负。”田知棠连忙说道。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主家小姐的老师有事相托,他这个做人手下的当然不好推辞。
“唔——那就有劳了。”老者说着话,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侍立于夏继瑶身旁的绿琴赶忙上前接过,交到田知棠手里。
“事不宜迟,就请田管事这便动身吧。”
待到众人相继告退,满心不解的夏继瑶这才倾着身子凑到老者面前。
“先生,您让田知棠去做什么?”
“老夫且问你,你觉得此案对孟弘文是利是弊?”面对夏继瑶的疑惑,老者摆了摆手,不答反问。
“当然是坏事。”夏继瑶不假思索地答道,“治下出此大案,他身为正印主官,自然难辞其咎,之后萧党势必趁机难,授意御史台对其大加弹劾。虽说有皇帝和几位老相照应,此事还参不倒他,可萧党只需系下今日这个扣子,日后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错了。”老者摇头轻声道。
“错了?”夏继瑶闻言怔然。
“驰州官场此前向为萧党所把持,如今民变一事余波未平,萧党总要先偃旗息鼓一阵,以待朝野风浪平息,又岂会贸然生事?就不怕被皇帝反打一手么?而查案之权是柄快刀,落在孟弘文这种人手里,必定无往不利啊。”老者叹了口气,言语间难掩对弟子的失望。
“弟子也知此理,可是——”夏继瑶一脸不服。
“你是想说有令祖在,孟弘文不敢做得太过火?”老者显然看穿了弟子的心思,淡淡问道。
“难道不是?”夏继瑶蹙眉反问。
“糊涂!”老者突然沉声怒斥,吓得夏继瑶浑身一激灵。作为弟子,谁能比她更清楚自己这位老师的来历——大虓朝当年之所以能在列国并立的复杂局势中异军突起,一举打下如今这万里河山,有两人居功至伟,其中一人自然是沙场无敌的盖世虎臣严荣,另一人则正是眼前这位看似声名不显,实则曾于幕后“一策疲列国、一策定九边、一策安江南”,平生只为朝廷出过三策,竟一手划定数十年天下大势走向的“三策秀士”、唐鉴唐文镜!
“弟子驽钝,有负先生栽培,打骂责罚,弟子无不甘愿领受!只请您老爱惜身体,暂歇雷霆之怒!”眼见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夏继瑶连忙起身离座,恭恭敬敬地跪去对方脚前请罪。
“唉——起来吧。”将弟子诚惶诚恐的认错模样看在眼里,唐鉴立时心软,再度轻叹一声又道:“当年你拜入老夫门下时,老夫就说你这丫头太过聪明,可你浑不在意,这几年为同严不锐分出高下,竟把一身才华显露无遗,何其不智?丫头啊,你是女子,女子!只此一条,皇帝若无把握扳倒严家,必会设法助你,你说你同严不锐争个什么?而且还——”老者打住话头,干瘪嘴唇嚅嗫再三,却终是深深看了眼弟子,兀自摆摆手又继续说道:“总之老夫原本还想等你自己醒转,毕竟跟人学到的只是学问,自己悟到的才是智慧,奈何孟弘文如今已然攥着刀了,老夫若再不将你点醒,许多事只怕就得两说喽!”
“先生——”听老师把话说得如此严重,夏继瑶不禁悚然色变。
“老夫再问你,你可知皇帝手里堪用之人明明不多,当初却为何不惜拿出两个朝中要职去与各方做交易,也要换孟弘文外放州郡?”唐鉴缓了口气,再次问。
“国朝选相素有‘未试州县者不入馆阁’之惯例。”夏继瑶试着回了一句,见老师并未出言打断,这才心下稍定,继续说道:“所以皇帝当年所为除了针对我严家之外,也是替孟弘文入阁提前铺路。”
“既如此,为何选在燎州?孟弘文一介文官,这不是羊入虎口么?”唐鉴又问。
“我严家素来饱受猜忌,倘若孟弘文在任上出了意外,外祖父必定百口莫辩。对于孟弘文而言,燎州看似凶险,实则恰恰相反,无论他如何折腾,外祖父都不得不设法保他周全,免得给某些人以可趁之机。正因如此,外祖父这几年才会对其多方容让,还在由其一手推行的新政上主动予以配合——既然此人杀不得又扳不倒,与其争锋相对,不如以退为进,反正我严家是铁打的燎侯,他孟弘文只是流水的刺史,而萧党又一心想要将他挡在政事堂外,他如今的政绩越亮眼,萧党日后就越想他死,我严家何必替人当枪?不如大方送些政绩与他,而后坐看好戏。”夏继瑶答道。
“你能想到这些,足见还是用了心的。”唐鉴微微颔,话锋一转又道:“可惜你又错了,当然这也不能怪你,毕竟有些事你并不知晓内情。”
“啊?”听到老师的话,夏继瑶差点急得掉眼泪,谁能想到一向自诩聪慧的她今日竟在老师面前一错再错?
“其实对于将孟弘文外放州郡积攒资历一事,皇帝也曾举棋难定,直到前者上了道关于改革各州治政方略的折子。那道折子洋洋洒洒近万言,可谓字字珠玑,然则真正关键的只有两句,正因领会到其中深意,皇帝才最终下定决心。”
“请问先生,您说的是哪两句?”夏继瑶连忙问道。
“兴漕运,重工商。”唐鉴莫测高深地说道。
“这不是陈词滥调么?”夏继瑶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倘若用在别处,自然如你所言,只是官员们用来敷衍朝廷的套话废话,可一旦用在燎州,而且不多不少只提漕运、工商二事,那就是绝顶高明的毒计了。”唐鉴皱起眉头斜睨弟子一眼,脸上再度露出不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