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曲鹭的无端搦战,田知棠心下十分不满,有意出手给对方一个教训,却见刘同清拨马调头,朝着正自陷入拉扯的曲家兄妹催动坐骑,缓缓加间伸手向外一招,立时便有亲随抽刀抛来。待接刀在手,刘同清已然改换骑姿,只见他踏镫抬臀脊背弓起,不过短短数丈就将马提到极致,竟气势汹汹地对曲家兄妹起冲锋,如雷滚动的蹄声令后者先是一怔,随即赶忙闪身避让,双双露出既怒且疑的神色。
“刘同清,你做什么!”刚刚让去道旁,曲鹭便咬牙质问道。
“一对鲜廉寡耻的野鸳鸯,也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一击不中的刘同清闻言也不着恼,只优哉游哉地勒缰驻马,再次调转马头,对着曲家兄妹哂道。
“你——刘公子说话还是当心些的好!”与冲动急躁的曲鹭相比,曲鸥要沉稳许多,原本想着开口替自己妹妹解释一番,不料却听到刘同清这句叱骂,当即便罢了心思,转而面色铁青地出警告。
兄妹间的畸形感情一直都是曲鸥曲鹭心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以往二人携手行走天下,那些江湖同道要么碍于情面,要么慑于实力,大多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然而此番进了燎州城后,他们兄妹却接连让人当众羞辱。前有田知棠出言不逊,后有岳知峰当众揭短,如今连刘同清这么个仰仗父辈荫庇才在军中混了个出身的纨绔子弟都敢公然戳他兄妹逆鳞,你让曲鸥如何还能忍得?真当“鸥鹭双刀”是泥捏的不成?
“你居然叫老子当心?好!有胆色!”面对曲家兄妹的怒火,刘同清愈不屑,大笑着竖了竖拇指,忽然脸色一板又道:“曲鸥,你胆儿够肥啊?竟敢冲老子龇牙?你们兄妹二人都是江湖里的成名高手不假,可高手顶个鸟用?当年号称天下无敌的宋星禅一样被骆候带人剁吧剁吧就喂了狗!被你们吹到天上去的武道四极也不敢跟朝廷炸毛。这些人都不过如此,你鸥鹭双刀又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怕人说我刘家赖账,老子早他娘地弄死你俩了!还轮得到你妹妹在这儿给老子平白生事?”骂过,不等曲家兄妹有所反应,刘同清又转脸看向韩刀儿:“赶紧给他俩结账!”
“可是——”曲鹭先前对田知棠的突然搦战本就让韩刀儿吓了一跳,等见到刘同清果然为此生出不满,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想着自己回头又要吃上一顿挂落,此时听见刘同清让自己赶紧和曲家兄妹结账,整张脸立刻苦作一团,暗骂对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来小刀会也是城里能够排上号的江湖帮会,在西市这片风水宝地足足占了两条街,看似地盘不小,实则只是表面风光,毕竟燎州城乃是一州治所所在,由不得江湖势力恣意展壮大。官府确实杀不尽江湖人,却有无数手段断你江湖人的粮,而混帮会讲的就是“钱”、“粮”二字,小刀会除了街上商家缴纳的“规费”之外,只有几处不大不小的产业,这两笔进项合起来不过折银六七千两,扣掉送给刘家的孝敬,剩下那点儿平摊到帮里这两百来号弟兄头上,每人十两都不到,别说安家钱,当作烧埋银子都不够,也就刚刚糊口而已。
当初韩刀儿之所以会许下重金邀请瘦骨狼和鸥鹭双刀助拳,一是保命要紧,二则是想着成功反打后能从胡文烈等人身上找补,不成想事与愿违,一场近乎闹剧的冲突下来,最后双方谁都没有落了好。前两日为了送走比鸥鹭双刀更难缠的瘦骨狼,他韩大帮主已经险些当掉裤子,如今这一时半会儿的,你让他再上哪去凑几千两现银与曲家兄妹结账?
“人是你自己找的。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赶紧让他俩滚蛋!不然——”将韩刀儿的一脸为难看在眼里,刘同清毫不在意,只是再次斥道,可话没说完便已皱起眉头,斜眼看向街口,就见十几个官差匆匆转出街角,为之人却是一身便装的公孙飞鸿。
对于公孙飞鸿的到来,刘同清并不觉得意外。因为眼前这场雪灾,官府的人手早已捉襟见肘,况且公孙飞鸿又是替朝廷“督管天下江湖事”的武营侦骑,孟弘文派他到此也算用其所长,只不过公孙飞鸿这身穿扮令刘同清直觉地感到事情或有蹊跷。
如果公孙飞鸿真是来解决今日这场江湖帮会冲突的,穿上那件御赐狻猊袍岂非更加管用?无论武四营如今在朝堂上如何失势,此前二百年积威总归还剩下不少。
田知棠心中也有和刘同清同样的疑惑,可彼此身份悬殊,对方此来又是奉命办差,他不便近前询问,只略一抱拳便默默退去街边,想着待会儿再寻个机会探探口风。不料公孙飞鸿这头正与他和主动下马近前的刘同清打着招呼,那头楼船帮的人群里就突然传出一阵骚乱,似乎有人正大肆鼓噪着什么。位于街道这头的三人虽不知那边出了何事,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
“不好!”三人匆匆换过眼神,相继纵身而起,试图从高处看个究竟,然而小刀会门前街道本就不算宽敞,楼船帮那几百人密密匝匝地堵了小半条街,就算三人都是耳聪目明又居高临下,一时间也无从分辨到底是哪些人在人群之中出言挑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骚乱迅漫延开来,最终裹挟着所有楼船帮帮众如潮水般涌向小刀会!
“回去!”
“关门!”
刘同清与公孙飞鸿见状双双暴喝出声,不约而同地命令韩刀儿立刻带着手下进门回避。
同是行伍出身的二人远比常人更加清楚眼前这种局面的可怕。身处混乱之中的人群根本没有理智可言,只需稍加挑拨就会陷入疯魔。法度森严的军队都怕炸营,遑论这些毫无纪律可言的江湖帮会?只是楼船帮一方的混乱就足以令局面完全失控,如果小刀会也被迫卷入,后果实难想象。
令人无奈的是,与刘同清和公孙飞鸿相比,韩刀儿不仅反应迟钝,见识也缺,竟没有在第一时间依言照做,反而习惯性地打出手势,呼唤手下弟兄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刘同清顿时勃然,只是一声怒骂还未出口,楼船帮与小刀会双方便已短兵相接,只这第一轮碰撞就报销了数十条人命。
“该死!”刘同清面色铁青。尽管事情并非因他而起,小刀会却是他刘家养了多年的狗,无论今日这场大乱最终将以何种方式收场,身为狗主人的刘家都难逃干系。
“刘公子今日并未来过。”听到刘同清这句咒骂,同样束手无策的公孙飞鸿低声说了一句。
“公孙都尉,您这是——”刘同清闻言不禁有些愕然。他没想到对方竟会主动帮刘家撇清干系。
“孟——”公孙飞鸿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忽见一道人影自对面屋顶闪电般刺向下方人群。
竟是田知棠!
“他疯了?”公孙飞鸿与刘同清的心里同时冒出这个疑问。二人既有行伍背景,又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心知高手最怕的便是混战。
高手也是人,是人就有极限。没有人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以一己之力对身边所有威胁和突状况作出及时应对,可田知棠还是在公孙飞鸿与刘同清惊愕莫名的目光中只身冲进下方人群,而且一直没有拔剑的意思,只以拳脚剑鞘尝试分开厮杀双方!
“好可怕的身手!”略微看了片刻,刘同清忍不住咋舌道。日前听说田知棠和岳知峰交手一事时,刘同清并不曾往心里去,毕竟岳知峰当晚只是随手挥了一刀。今日亲眼得见田知棠展露技艺,他才明白自己着实小看这位梧桐院管事了。
原来此人不光剑法邪门儿,连拳脚功夫都如此奇诡,出手间看似身形舒展有如弓满,仿佛那刚入门的嫩雏儿,尚不知“身展力尽”的忌讳,可若是细眼观瞧,才知他始终埋收肩含胸拔背,深谙“形圆劲刚”的精髓。最难得的是他竟能一心多用,双手一攻一守,风格却截然不同,偏又能面面俱到料敌机先,既令其所击者不丢不顶,又使其所御者寸步难进,哪怕独自穿行于混战人群,也是从容自若游刃有余,几乎每次出手都能在人群中扯开一道裂缝,很快便将早已杀红眼的双方强行分了开来!
“都给我住手!”
随着田知棠口中一声暴喝,原本杀声震天的人群霎时噤若寒蝉,便如那虎啸山林,万兽齐喑。
眼见自己已然镇住场面,田知棠不理众人惊惧目光,迈步走向楼船帮众人,所过之处人群二分,谁也不知他是何意?
“自己出来,我或可饶你不死!”来到人群中央站定,田知棠再次喝道。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愈不解其意。
短暂死寂过后,人群之中忽又响起好些低呼,待旁人迅退去一旁,让出呼声所在,就见地上竟躺着十几个毫无伤的死人。
“田管事且慢!”眼见田知棠正要上前查看,公孙飞鸿赶忙唤了一声,说话间纵身落下屋顶,抢先去到一具尸体旁细细端详片刻,又自怀里取出一只木匣,抽出金针在尸体上再三试过,这才起身转向田知棠。
“方才多谢将军提醒。却不知可有所得?”田知棠抱拳致谢,跟着问道。
“公孙眼拙。来人!将这些尸体带回去,仔细勘验!”公孙飞鸿无奈摇头,又转身对着自打来了以后就一直躲在街口的那些官差喊道。论验看尸骸骨殖的本事,武营侦骑固然也是行家里手,却终究比不得那些专于此道的衙门仵作。
处置过那十几具可疑尸体,公孙飞鸿又抬眼扫视楼船帮剩余众人,也不必开口说点什么,本就理亏心虚的后者立时便作了鸟兽散,再不见半点来时气焰。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楼船帮全是傻子,也能看出自己这回遭了算计,竟让人在帮中埋了十几颗钉子,更令他们心忧的是,楼船帮内真的只有这些钉子么?
怕不见得。
随着楼船帮众人迅散去,今日这起因为长孙疾突然横死而生出的事端终是得以了结,尽管期间一度闹出大乱,好在有田知棠出手,总算没让场面彻底失控。双双与刘同清告辞之后,田知棠和公孙飞鸿各自离去,又在回到北城后很是默契地找上对方。
“田老弟果然看出来了。”二人刚一碰头,公孙飞鸿就笑着说道,一声“老弟”叫得很是亲热。
“若在下所料无差,始作俑者应是‘玉蝎子’的双生妹妹聂玉柔。”田知棠并不理会对方的主动套近乎,只是开门见山道。
与传闻不同,岐山院那位“玉蝎子”聂玉英的妹妹聂玉柔练的并非毒功,而是一门惑人心神的秘法邪术。此类旁门左道在江湖里不算罕见,却因限制颇多,往往只对心智不坚者有效,还需以药物、幻术等手段作为辅助,倒也没有世人讹传的那般神乎其神。话虽如此,修炼此类邪术仍是江湖里的莫大禁忌,别说名门正派,即便许多邪道中人同样对此深恶痛绝,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阴沟里翻船,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愿意沦为他人傀儡。
由于聂玉柔几乎从不现身人前,坊间对她的了解始终聊胜于无,也就难免会有讹传出现。可这种事对于武四营而言只是小问题,早在很久以前,武营侦骑就开始所有江湖名人造册留档,并将之作为成例贯彻至今,据说武四营最难进的地方从来不是几位掌印主官的节堂,而是存放这些档案,名为“百闻阁”的库房。自从武四营失势以来,刑部和大理寺为了染指百闻阁的主导权,没少在朝堂之上大打嘴巴官司,只是碍于兵部和内都督府的态度,每每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