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安雅又精心照料了暖阁的兰花,又命宫娥去熏了明日请安穿的衣裳,坐在妆台旁挑拣与那件素白织金轻裘搭配的钗环。
明日,是那位故人的生辰。长宁公主,她又是哪门子公主了?每年生辰忌辰都折折腾腾的,长宁长宁,每年都不得安宁。
耳畔忽有隐隐的宫车碌碌声。她的指尖一抖,那枚青凤簪落在妆台上。她的心开始悬了起来。
阿监尖细的嗓子不一会就通报起来。。。只是赐药,而已。
不同往日的是,今日来的是烟寒暮。
“皇上旨意,赐青云散。”阿监公鸭般的嗓音。六年如一日的颁赏。
宫娥举了金盘,跪在安雅皇后面前。她咬了下嘴唇,还是十分自然的拿了托盘上的玉杯。
“慢着!”是烟寒暮的声音。她还是像一只窈窕的猫一般,属于异族的褐蓝瞳,妖冶夺目。
“今日是我当值,断不会让娘娘喝这种玩意。”此猫放肆起来,和哥哥颇为相似。夺了那玉杯,就要泼。
“寒暮!”安雅及时阻止了她,她的脸色已是沉了下去。
“你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你不顾惜自己,也好歹顾惜这个孩子吧?”
安雅岂会不知?她的兄长,前太子李钰庭,也是每日被上官锦年“赐”这个东西。暗卫弄出来的阴毒东西,让人积毒而亡 。她也曾拿了对付上官持盈,如今,总算遭到了自己身上。
她眼里衔了泪,神色却如常。“这宫里哪里没有几双眼睛盯着,寒暮还是好好当差吧。”她端了那玉杯一饮而尽。然后遣散了宫人,掩了门。
她只对了烟寒暮,眼泪终于落下。“那个人去了以后他把错责都算在我身上。”
“你数数,当年和那件事有干系的,有几个有好下场了?”她察觉失态,忙用帕子揩了眼睛。
烟寒暮也沉默了,心中酸苦。她不由想到了她的兄长,皇上念及旧情没定死罪,也是流放千里,生死未知。
“我是断不会抗旨的,最不过是,一尸两命罢了。”她语气已是十分绝望。
“说什么呢,皇上念及李家宗室,也不会把您怎样。他还是顾及您的,这不,皇子都有了么?”寒暮温言相劝。烟氏兄妹本就是前朝皇室旧臣,红泪跟着上官锦年,寒暮还是偏向李氏宗族。
烟寒暮本就是放肆的性子,因为兄长的缘故十分怨恨唐明真。“她那一条命,早就抵够了罢,再怎么宠她,那也是个小毛孩子,都没有承过恩的,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和娘娘这还是正经八百的夫妻情分呢。”
“崇阳宫里那个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娘娘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养虎成患啊”
“别说了!”提到崇阳宫,她又是一阵烦躁。
上官锦年却今夜却没有在崇阳宫。没有过多的仪仗,一架龙撵,他出了皇城。
龙辇飞驰过长安的夜色,终于停在旧时的安国府前。
这里早已掌了灯,灯火通明却万籁俱寂。
上官锦年走下龙辇。他手中还抱了一只灰色的大猫。春日夜寒。 阿监上前为他披上披风,他挥退随从,独步走进大门。
六年过去,他眉目间少了旧日的文采风流,多了几分霸道。
这是一座颇大的园林,久无人居,却从未断了日常的整理修葺,鲸油灯炬下,雕栏玉砌仍旧,池苑松柏依依 。
上官锦年曵地的玄色披风在夜风中轻舞。月寒春冷,那两处殿阁已近在眼前。
一跑神,猪肝就挣了他的手,窜到旧日熟悉的房檐上去。
他无奈,只得自己走进春冷阁。屋里燃烛熏香,又置放了炭火盆,暖意融融,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又贪玩跑去街市,又或是,在卧房小憩,不久就会揉了睡眼,带着起床气一脚踹飞她的猪肝,去恶补她落下的诗文。
他默默燃了几柱香,香烟袅袅,却终究化作雾散,穿不透这金玉雕梁,飞不出这长安城。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
他能做的,如今只剩下这一年中的两日,为她守夜,生辰一日,忌辰一日。
由生到死,她在这世间呆了不到十五个年头,这十五年里头,他守着她从一个只会张着大嘴哭的奶娃娃,变成一个贪玩好动的少女,又猝不及防地死去。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与她的死有关的人,心中却明白,他自己才是杀死她的罪魁。
他知道自己才是最为冷血的魔。
上官镇因为功高盖主,被先帝一杯鸩酒,送去了西天。他是上官镇的遗腹子,出生在这座叫安国府的牢狱。名义上的子承父爵,实际上被继承的,只有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幼时的记忆中,不曾走出过月寒阁,被侍从恶仆欺凌。仆人们为了不让他出岔子没法交差,不论冬夏,都让他穿着棉衣。安国府终日大门紧闭,很多人都不知道上官镇死去以后,这里还住了人。
“后来,我把所有的家仆,都杀了。”他在给唐明真讲这些旧事的时候,总是告诉她这故事的结局。
他习惯于玩弄权力,习惯把他自己感受过的冰冷,千百倍的奉还。
可一个同样身世凄惨的孩子,改变了这一切,他开始被依赖,第一次有人,瞪大了眼睛,把手伸向他,不是因为权力,只是索求一个拥抱。
从同病相怜,到相濡以沫。那只柔软的小兽身上,寄托了上官锦年所有的情感。以至于他恨不得折了她的翅,把她永远困在身边。
可六年前,所有的一切终结。
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寂寞与痛苦中度过。魔王失去了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人情的羁绊,彻底堕入地狱。
桌上的《孟子注》还保持着原样,从没有人敢动过,窗外的夜风拂过书页,那些信手的涂鸦还墨迹清晰。仿佛岁月可以停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