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复过去才七日,叶孤城实是不想动武,仗着出门时脸上蒙了南王府带出来的□□,带着西门吹雪给他另外配的剑,操一口晋北方言和屠方虚与委蛇,屠方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叶孤城这么一个精明人,脸不是自己的脸,剑不是自己的剑,口音不是自己的口音,冬天穿个大兜帽体型也看不出来,屠方就算怀疑,总不能在大街上砍路人不是?
事情本来按照叶孤城最好的打算在展,可这大内的人跋扈惯了,真在大街上砍路人。
人家屠方砍的还真不是路人:哪那么多路人随身背着三尺长剑?哪那么多路人不怕丧气穿得浑身一套白?哪儿来的路人一上来就寻大漠神鹰一个破绽?哪来的晋北人头上顶个南珠乌檀木?
所以说叶孤城从前还是在江湖上当惯了名剑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易容藏身之类的事儿他哪儿做得来啊,要让善于易容的司空摘星评价,他这伪装也就差脑门上写着白云城主了——说不定他真这么写上反而没人信。
骗不过去就只能接招,叶孤城现在的伤情也藏不住,行动气喘,稍一腾挪便心跳如鼓,没交手屠方已看出他气力不济,交手一合更看出他心力皆不支,这种事要按照武林规矩办,屠方就不该再出手,吹出花来也是胜之不武。然而屠方觉得自己是禁卫捉拿钦犯,心里又对叶孤城有些怨怼,恨不得立时将人拿下,出手毫不留情,换了忠厚君子魏子云万不会如此。
虽说一力降十会,但也说一胆二力三功夫,叶孤城对剑招的应对远在对手之上,又惯常置生死于度外,可以勉强一补气力不足。他拼着身受一剑,制住屠方剑招,反刺他咽喉,虽伤得很浅,却借机夺下了大漠神鹰的剑,当下击断为数截,四散抛落。
屠方一人空手对峙虽然负伤却依旧持剑的叶孤城,短时间内武力优势不再,时间拖长了又怕路人看见,更怕西门吹雪现身——倘若西门吹雪来此,到时他将欲全身以退而不得。
屠方权衡一阵,只好转身离去。
为防屠方去而复返,叶孤城待他走远,持剑撑了一阵才转身返回住处。
屠方刺他那一剑,他已避开当中心肺和右侧肝胆等要害,只让剑刃从左肋下穿入,因他用衣袖和左臂滞住剑势,不至于刺穿,但他体质单薄,怕也已伤了脾胃等脏腑。因要对敌,他自己当下就将剑拔出,无暇止血,又只顾力击断屠方的剑,再撑持这一阵,伤处更是血流不止,前身的白衣白裤自肋下已向下染红小半,雪地里喷溅了好几处血点、积了一处血洼。
白底见红,更觉红惨惨的刺眼。
宅院近在咫尺,不过一剑外伤,搁在两个月之前就算真伤了,也早就提轻功回去了。眼下只觉两腿灌铅一样重,他方才全神贯注盯着屠方尚可支撑,转身眼前茫茫一片混沌,踏出的一步刚一落地,浑身都像这雪地一样松软塌陷下去。积雪松软,他一头栽倒在雪中幸未撞伤,只是交手中那件兜帽被搅碎,此刻白衣单薄,挡不住周身积雪湿寒。
严寒中大量失血,弄不好真会送了性命,他顾不上冷,咬牙挣出力气,先用左手摸索着解衣寻伤口止血,拼上面子不要了,这点路爬也爬得回去。
然而手指颤抖乏力,他摸索了半天也只是将湿漉漉的衣襟拉开,结果衣服敞着,想要点穴却是浑身有若铅铸,再拔不出一丝力气。
周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寒冷同样难耐的疼痛、心肺间的窒息感和失血的脱力感,每一种都像长在血肉里杂乱又尖锐的荆棘一般令人难耐,吸一口气便像吞刀饮雪。可他不敢失去知觉,雪地里失去知觉,多半就交代在这里了。虽然活着或者死去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但这条命可以算是西门吹雪的,若是死得这样轻率可是对不住西门庄主了。
呢个死人头阖家铲……什么大漠神鹰,当初有办法的时候就该戳他屠方十七八个血窟窿……
宅院距此不过十几丈地,此刻却成生与死一般遥远的距离。
咫尺如千里,瞬间如年。簌簌落下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鼻尖、嘴唇、胡须上都不再融化,被他的呼吸濡湿便贴在那儿,眼前的天地被雪花层层遮蔽,他须眉皆白的样子,倒是有些滑稽。
四周死一般静,叶孤城连神智都快要消失了,忽然感到有什么震动了蓬松的雪地,那些层层堆积的、冰冷静止的雪花仿佛被猛兽闯入的羊群一样骚乱起来。
他接着感到一个阴影遮在他面前,有手指拂去他脸上身上的雪花。他看不到是谁,耳边的声音也只是不成字句的模糊乱响,他在心里出一声苦笑:
这该死的,雪。
☆、八、将子无死,尚复能来1
宅的几名仆役正忙着在院中冒雪清出通往主宅的路,忽然看到他们西门庄主抱着白绒绒一个人从外头进来,只点地一次,一阵风地穿过院子进了主宅,脚步轻疾如烈风刮过雪地,带起浅浅一层雪沫。还离着几尺远西门吹雪就暗自运功,主宅和卧室的两道门扇犹如感应一般连续为他打开。
和管家擦肩而过的瞬间,西门吹雪向他说了两个侍童的名字。
管家心领神会,急忙去叫人待命。
西门吹雪把叶孤城裹着白狐裘一起放在架子床里,松解的狐裘露出白绸内里,沾在上面的血红冰渣在室温中渐渐融化,几小块血迹污了上去。叶孤城身上已经血污成一团,西门吹雪剥开被糨住的上衣循着破洞看到被细剑刺入又拔出留下的伤口。屋里光线暗,他脸上身上的皮肤像落了霜的石头一样灰白,左边肋下和侧腹上覆着一层半干的血膜,伤口绽开挺深,像是睁着血红的眼睛,许是血已流了太久,竟不再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