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忧。”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门边响起,梅长生姗姗入内,“既言衷心,暗室非议,非吾侪君子所为吧。”
一语定住喧嚣。
室中人骤然一静,看见门扇旁那道容止清举的身影,众人互视几眼,纷纷立起身。
梅长生解下长披,神色优容地环视雅厢一周,除了二叔没来,人都齐全了。
他走到辈份最高的六叔爷面前,矜然颔:“长生来晚了,请六叔爷上座,长生为您老人家斟酒赔罪。”
他这一躬身,腰间的梅花篆字牌与佩玉相撞,珰然清鸣。
六叔爷矍铄的目光锁定那枚家主牌,瞳孔缩了缩,一瞬后捻须呵呵道:
“长生是奉旨钦差,咱们公归公私归私,自然当由你坐主位。”
梅长生淡笑,没多推辞,却之不恭。
一大桌人落了座,先前口水仗打得热闹,这会儿都暗中打量着这位嫡长孙的脸色。
他不开口,无人敢先开口。
上京历练几年,此子身上的温文气被一种沉镇干练的气度代替,仿佛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坐在梅长生正对面的梅柳山,正因为和杨青昭合谋欲把堂兄拉下水的那档子事,心虚不已,冷不丁见对面的正主撩起眼皮乜他,后脊梁直紧。
所幸下一刻,梅长生便哂然移开目光,手指夹着象牙箸敲了下杯沿。
“上菜吧,先用饭,余事之后再谈。”俨然当家人的口吻。
在座泰半年长者,无人因他年轻,便敢忽视他话里的分量,不唯因为那面家主牌,还有梅长生举手投足间带出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贵之风。
大家心知肚明,鹤哥儿领的这件皇差,是在为他入内做准备。
若真从此平步青云,那么广陵梅氏,也许便会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宰相。
所以他们口头抱怨归抱怨,一面是尚没影儿的家族声誉,一面是眼下可见的实得利益,这账到底如何算才合宜,众人不由将视线转向三房掌事梅穆平身上。
毕竟梅家的丝织产业,多年来一直都由他掌管。
梅穆平清了清嗓音,终于不负众望,开口道出第一句话:
“大侄儿你这趟回来的目的,三叔听闻了。三叔便直说了吧,想收购梅家的坊车,可以,抬举临安元氏、苏州甄氏,也可以。
“不过,你看好的那等寒门小族,能否支得起这么大的摊子,却在两说,到时看走了眼,可别怪三叔自扫门前雪了。”
席间静下来,梅长生面色如常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无非是想表面遵旨,实则站干岸下绊子,等桑丝政在两家手里出了岔子,推行不下去,再出面接过烂摊子,让天子知道江南织造便是离不得梅家。”
他停了一许,转动漆黑的眸子:“不肯放权是不是?”
市井小贩卖只羊,还知道拢在袖子里比划还价呢,这话也说得太白了。
当侄儿的,是一点脸皮也没给老叔留。
梅穆平原本准备了满腹的家道孝道,专门针对梅鹤庭的性情对症下药的,没想到他半点糊涂也不装,说话像磨刀,面子里子全给他一刀切了。
长辈小辈都在座看着,梅穆平面子上过不去,“啪”地把筷子一撂。
全桌人的脸色也都不好看,慢慢都放下杯箸,嗟叹不语。
“爹,您别动气……”梅柳山连忙打圆场,小心笑着朝堂兄看一眼,“大哥不是这意思,是吧?”
梅长生不紧不慢地夹了片糖醋藕片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心情好了几分。
“的确,我是梅家人,不能不为自家考虑。三叔若同意我的方案,可转告林州牧,陛下的意思,哪怕我这回查出了江南道往年税册上的亏空,既往不咎,亦不追补,只看以后的政绩。”
他漫淡抬起眼皮,“倘若扬州大力支持政,林州牧,也未尝不可兼任扬州织造。”
这张饼画得委实诱人,当地官吏为何怕改稻为桑,怕的便是朝廷在各州设立织造局,派不管官不管民却偏偏有监督官场之权的亲信下来。
而若扬州州长能兼任织造,那么扬州头顶的这片天,过去如何,将来还可以如何。
好一招釜底抽薪,梅穆平几乎能想到,林顾远那个官迷得知这个甜头,十有八九会反过头来劝说他赶紧答应。
可为官求权,经商求的却是利,别和他扯什么江南世族百年家声,没有银钱运转,如何支撑起这么大的家业?
梅穆平沉声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此为陛下御旨。”
梅长生声音清徐,自有胸有成竹的气度,“三叔,您现在如何和我掰都无妨,只是别太过了,传入宸聪,让陛下误会梅家有不臣之人……”
他注视他,幽幽一笑,“不大好。”
梅穆平当场运了一脑门子气,拍案低喝:“梅长生,好好,你如今成了天子近臣,这么盆污水说扣便扣到我头上!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恨我当年不留神害得大嫂……”
梅长生听得这句话,目光刹那寒凉。
他将龙泉窑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声如金玉。
却是转头看向一直没啧声的六叔爷,改换话锋:“来前家父命长生向叔爷带好,问您老,风雨天您的腿脚还疼不疼了?”
六叔爷闻言,那条需依拐而行的伤腿反射性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