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宣长赐又低头抿嘴一笑,语气轻轻的:“我听见她的声音了,像清晨起雾的山林。”
单这一句话,宣明珠便知道,他对这桩先帝指腹的婚事是无半分不满了。
即将长大成人的少年,脱去在前朝捭阖决断的锐利,说起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妇,神色有一种单纯的珍惜欢喜。
宣明珠莞唇瞧他,眼眶微微热。
“皇姑姑,您,生气了吗?”不知是否错觉,皇帝总觉得姑姑这次从扬州回来后,话变得少了。见她许久不语,有点忐忑地问。
孩子这般在意你的看法,是拿你当成了至亲贴心的长辈,否则大可以不提这一茬,更能保全未来皇后的风评。宣明珠笑着摇头,这样有主张有本事的姑娘,给宣家做媳妇,不委屈人家便是千好万好的了。
“很好啊。”她道,“成婚前两情相悦,再好也没有了。”
皇帝啊了一声,挠挠头,“其实她也没说悦我……不过我交代了身份,她没吓得跑开,就是、就是还成吧。”
宣明珠听后微笑,坐了一阵,但辞出来。
行到跸阶前头的广场,她一步比一步缓慢,最终停步默驻。
“殿下,”泓儿扶上来,“您怎么了?”
一粒水珠子砸在白玉龙鳞璧上,宣明珠说无事,抬头看了眼苍蓝无云的高空。
奇怪呀,这时令怎么会下雨呢。
*
赶在礼成之前,宣明珠将掐在手里多年的羽林军兵符归还禁廷,并将自己的一半私库献出,做为天子大婚的贺礼。
这份无可比拟的大手一出,上京哗然。
要知先晋明帝赐予大长公主的私库,其财富之巨说堪比半个国库也不为过,这还没有算上多年的食邑封赏与经营生息。
皇帝闻信之后力辞,大长公主却执意如此,惊动了户部、宗人府、广储库三司共同派侍郎典录收库,一连清点了十日未歇。
明眼人都明白,大长公主这一交接,表面上是慷慨贺礼,实则是交权表忠。在宣明珠自己呢,乐得今后做个闲散的大长公主,无事一身轻。
她没再梦到过梅鹤庭。
只听说江南的差事几乎都办妥了,打头的扬州政落地,再巡察其余五州就是势如破竹。他离开湖州时,恰逢西蜀闹雪灾,消息报到御前,皇帝便命这位他十分信任的钦差大臣顺道去抚赈灾情。
每隔十日,未准从何地会有一封家书寄回,每只信封上从来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与子书。
她接到了,便直接叫澄儿送往孩子们的居所,由得他们聚在一起看信,掰着手指头算父亲何时能回京,自己从不过目。
这日却收到护国寺的帖子,宣明珠方想起自从回京,还未曾去探望过九叔,于是整装出门。
才出府外,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宣明珠的心当即一跳,下意识向四旁看去,“姜瑾,你何以在此?”
“小人见过殿下。”姜瑾近前一步行礼,“公子命小人先回京来,若殿下有何示下,尽可吩咐小人。”
宣明珠定眼看了姜瑾几瞬,总有种荒谬的错觉,在他背后,或在自己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地知道梅鹤庭此刻人在蜀地,可她像作了一场病,一见与他相关的人,便总觉得他在她不远处流连。
尽管这段时日她极力地粉饰如常,可混沌不清的心日复一日地提醒她,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给驸马下休书后,说不想便能不想的宣明珠了。
经历过那个痛泣的雪夜,耳闻过那些让她再也忘不掉的话,一念起,便会拖泥带水牵连起从前那些年。
心里长出一把两面光的刀子,搅得她的脑仁跟着心口一块疼。
这种感觉很不好。
“本宫不用你伺候。”她冷冷撂下一句,掐着手心登车。
姜瑾垂手站在原地看着车马行去。
他早知道会是这情形,只是公子铁了心赶他回京来,好像只要他在洛阳城里,离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层。
那日在祠堂,姜瑾眼看着老爷把公子背回府里,那道亘在公子胸口的伤,郎中说,再深半寸就捅到心脏上了,险些将太太唬出病来。
唯独姜瑾心里清楚,比这道伤更深的都有过。
当时他想,就算是一块铁板,往同一个地方抡几回锤还要砸变形,何况那是一块活生生的血肉。
公子醒后,服药静养,老爷关上门和公子在屋里待了一整日,姜瑾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公子可以走动后,便又恢复了冷静,仿佛那日在祠堂里的失控只是一场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静水流深下,有一场无疾无终的浩劫。只要公主不回头,公子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
当紫帷辇车在护国寺外停下时,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松坛下等着她,海青绵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静和淡,瞳蓝如湖,让人无论何时见到,心都可以顷刻宁静下来。
宣明珠眉心轻舒,走过去唤了声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视她。
那双异域的瞳眸专注看着一个人时,有一种深情款款的感觉,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回到他身边,便可得到一方心灵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