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就在这时,梅长生放松臂腕,闭目投出。
咣啷一声,如鱼投水,矢杆正入壶而止。
“……依、依杆?”冯真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十筹?”
宣明珠反应过来,紧随投出,依旧是贯耳。
三贯九筹,输于他一筹。
“五……”梅豫看着逆转直下的结果傻了眼,梅珩接口,“五百两,银货两讫,概不赊欠。弟多谢兄长了。”
而等到大长公主终于寻思过味来,睁圆双眸瞪这狡猾之人,“你诈我?!”
许是脸上有笑意要掩饰,男子低头不紧不慢地抚平袖褶,走近两步,清风吹动二人的袖绦,状似交缠。
他的声音也柔成了风:“兵不厌诈,教棋时告诉过殿下的,都还给我了?”
“你……”宣明珠一时说不过他,原不是真心生气的,看着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她勾住散下的一缕鬓,破嗔为笑。
“想不到老的准头这样好了。”
婉媚的语声神气,令男人的眸色晦了一下,低道,“是依那一日殿下所教射箭之法。”
余光向场外轻侧,他又含笑后退长揖,“承让。”
宣明珠想了想,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在阜州那夜的灯会上,她教他射箭一事。此时回忆,那夜心乐,却尚不及今日。她骄矜地挥挥手,“罢了,本宫说话算话,彩头稍后便送至贵府。大人退安吧。”
再逗留下去,即便有皇后周全,难免要惹人非议了。
梅长生却没急着走,霎睫看她,低不可闻道:“此为第二礼。”
宣明珠眉心倏动,不明其意,那一瞬望心跳却快了许多,嘟囔着,“叫我输的礼物吗。”
“不是。”他笑着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是想和殿下一起玩,希望殿下快乐。”
宣明珠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自从看见他来,她心里确实感到一阵惊喜。
她低头用靴尖踢走一颗沙粒,心道此人越来越巧言令色了,嘴角却不自知弯了起来。
抬头看见李梦鲸在笑,仿佛是取笑自己,宣明珠连忙正色:“咳,八娘笑什么?”
李梦鲸摸脸莫名,“我何尝笑了,是老大你一直笑得没停下来过吧。”
“过生辰自然要笑,有何不对?”宣明珠板板正正道了一语,看看日影将近午时,便勒马柳下,招呼同伴回席间垫补些东西。
期间来为公主贺寿的夫人们又敬了几轮酒,宣明珠领承了,这且不提。
午后大宴散,宣明珠只留了几个亲近的在宫里,说下午再一起去象宫观象、昆明池泛舟。
“梅大,我困了。”宝鸦今日起得早,此时被熏暖的阳光烘着,蔫头巴脑地揉了揉眼睛。
梅豫见状便禀明母亲,欲带小妹回翠微宫。
人都背起来了,皇后听见了,做主要领小姑娘回嘤鸣宫歇午觉。
宝鸦道声好呀,粘在大兄背上也不下来,打个小呵欠,拿脸蹭他后背的衣领,奶声奶气道:“走吧走吧。”
才输了五百两的冤大头叹气:“是,小祖宗。”
“那便劳烦皇后了,宝鸦乖一点。”宣明珠放心交给皇后,宫里保姆宫娥都齐全,不用她操心带孩子。
她自己呢,玩得一身汗,则到合璧宫泡温汤去了。
*
那合璧宫毗邻上林西苑,其中分辟着南北六殿的浴宫,从鸣鹿山引来的温泉水常年不绝,为的便是方便贵人在上苑游猎过后,来此松泛肌骨。
自然了,也只有皇室中人才可享用。
宣明珠专用的温泉宫在南殿,仅次于皇帝的玉华宫。殿内清凉,飘荡着几缕庭间花木的清香。
牖下的金丝竹帘悬系着剔透的翡翠薄坠,轻风起,便泠泠拍打在棂柱上,出清脆的声音。
宣明珠直接走到里殿的湢池,转入八扇漆钿雕玉大屏风,脱下裹汗的衣袍,由侍人服侍着换上雪绫中衣。蜀地出的方容纱薄如蝉翼,透出女子姣白的肌肤。
她婉膝在池壁边坐下,将脚趾探进汤泉中试水温,随口问澄儿,“他离开上苑后,又回茧观了吗?”
澄儿摇了摇头,具体是否出宫去了,她也说不上来。
随后,澄儿将香膏、瑰油、玉碾、巾帨等物放置在池台边,知殿下沐浴时不喜人在旁看着,敛面悄退而出。
宣明珠一面想着方才梅长生最后那一投的动作,嘴角微勾,一面入汤池。
温汤氲上皮肤,轻软的纱衣顿时浮荡于池面,皑皑雾气间,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
宣明珠惬意地轻唔一声,纤颈仰靠着后面玉璧。余光流转间,她忽觉眼前的水面下似有一团黑影,唬了一跳,未等探究,身前的水面哗然破开。
水光潋滟中,一人冒头而出。满面水珠沿着他紧实的下颌线滴落在湿透的青衣上,目光妩媚如妖:“再不来,我就憋死了。”
清沉又低腻的嗓音,在空旷的浴宫中回响,宣明珠呆得头脑已不会思考,“你、你疯了不成?”
他出现在上林苑,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是出格。更何况合璧宫,这里、是她的私人之所啊……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按下浮在水面的纱衣蔽体,梅长生轻笑一声,在池水中向她走来。
一头鸦羽般的湿贴在他两鬓,黑得如魅。
“没有疯。”他眉濡水色,睫挂水屑,唇含水珠,神色清雅地答,“臣很清醒,欲顶撞殿下,造次之处,先行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