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苏曜苦苦求而不得的身份。摄政王闭住眼,他从喉中出一声冰冷又嘲讽的笑,自顾自地念叨:"是……我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苏衾突然开口。
她总是扬起凤眼嘲讽戏弄着看宫人,在方霭辰与苏曜面前,那双凤眼的弧度却是温顺的,柔和的。然而,她在这一刻,凤眼上扬,苏曜恍惚以为看到了幼年的梦魇——
与燕获帝几乎没有差别的貌美凤眼,他们苏氏皇族多数人都有着的眼型,眼睫浓长,低垂密实,她扯着唇,声质问他。
一字一句,全将他前些时刻的问话反击,全将他暂时维持的镇定劈落在地。
"皇叔,朕今日最后喊你,只是想问一句,你觉得,你和朕的父皇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你们同样都是疯子——而朕也是疯子,"她眼角染红,嬉笑怒骂,艳色横飞,"朕杀人,父皇杀兄弟,而你,想着强占朕。"
风起。雪落。
那一抹绿色,早在苏衾掐灭在掌心的,随着风扬洒而走。可她望见了另一角落的另一处嫩芽。
"多年青灯礼佛,皇叔也没有成为一个拥有伦理道德的人,如今站在朕面前的,只是一个眼中含着贪欲、爱欲的疯子而已。"
"皇家人,恶极,险极,污极。朕早就不当自己是好人,而皇叔,你觉得你是吗?"
她一步步迫近,几乎要将苏曜逼退。那双凤眼里,情绪疯涨,终于,苏曜看到他期盼看到的——撕碎一切伪装后的阴冷漠然。她依旧对他怀有恐惧,可燕获帝的血脉凌驾于上,她残暴而苍白地展露所有戾气,阴险若狐,白牙切切。
"朕比你敞亮的一点,是朕永远不会觉得朕是好人,也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叔叔。"那最后几字,落进苏曜的耳中,他僵硬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沉默着,张口却失声。
她说着自己永远不会是好人时,方霭辰先是皱了皱眉,片刻后轻轻叹息,他露出了然的神色,看着她未曾收敛一切情绪,阴冷躁郁地转过身。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在她戾气满满的眼风以外,柔柔地揽住她。
这位年轻的傀儡皇帝,在他伸过手臂之时,有那么一刻掩饰不住情绪,想要暴戾地拂开,可她到底还是在他温柔的眼波之下,松软下来。她倦倦地吐息,不再掩饰自己,不再将演技拙劣地包装在她精致秾丽的容颜之上。
"崖香,朕的头疼得厉害。"
唤"崖香",先是毫无情绪,而后的字句慢慢变得有温度。
仿佛是察觉自己太过冷淡,又拿捏起演戏的尺度,将温柔体贴的一面显露给他。
方霭辰并不介意,他说:"那便回去歇息,臣同殿下再说说话。"
苏衾仰头瞧他,他不躲不闪,以清正的视线回敬。年轻的君主半信半疑,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她今日的情绪过分波动,以至于她倦到下一刻就要闭眼昏睡,她好歹忍住了,借着仰头的劲儿,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方霭辰僵了僵,他笑,无可奈何地松开手,让她自个儿回宫殿去。
最后,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苏衾也不明白,她也没从方霭辰的口里知道真相。
只是,在二月退位之前,苏曜再没有来过她的宫殿。
而方霭辰也一直留在宫中,陪伴她。
苏衾想,这或许是皇权更迭以前的宁静。
……
她猜错了。
一直到她退位,在退位大典上将传国玉玺交给苏曜,再顺顺利利地生活在深宫的一角长达数月,一切都是这般宁静平和。
苏衾在安稳地度日,而她的脾性,仿佛也因为那次与苏曜的针锋相对再起。
她时常怒火中烧,时常严苛宫人,时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做错事的宫人掌掴。
方霭辰知道她旧态复萌,他制止不得,他亲眼看着她在怒以后后悔不已地捂住脸,摊坐在床榻上。
脆弱、无助。她明明是个性情暴戾的,被迫退位的皇帝,却偏偏会做出谁都没比她可怜的样子。方霭辰原本想要责问的话语,也只能止在喉中,他伸出手为她揩去眼角的泪,那泪水也只有三两滴,看起来是她知道他来,故意哭给他看的。
"苏卿,你知道宫人们都怎么说你吗?"她退位以后,便不好再唤做"陛下"。她在退位以后,被苏曜封了个冷清清的殿住着,倒也是有宫人喊她"殿下""公子"。可苏衾觉得都不好听,恶狠狠地借着脾气杖责几个宫人后,大家都不敢再喊她了。
而偏偏有差点口误喊出"陛下"二字的宫人,也会被苏衾一眼冷冷扫过,令他们滚出去,自己掌掴数下。他们便不懂这位被迫退位的前皇帝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宫中关于她阴狠暴戾的话再起,无数在这里服侍她的宫人们,又开始恢复了过往胆战心惊的模样。
如今也只有方霭辰一人能够不被她脾气。
在苏衾搬到这里,方霭辰的到来成为这片地儿里宫人们日夜期盼的事,他们恨不得方霭辰就住这里,把他们的主子脾气压一压,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怎么说我?"她冷笑两声,眨出几滴鳄鱼泪,因为没了过去尊贵的自称,她语气跋扈,显得孩子气多了。
方霭辰与她在这殿内亲近,没有宫人胆敢随意进来。林进宝在她宣布退位后,就不再服侍她,倒是苏曜说要让他服侍,但苏衾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