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烈在第二次见面过程中的态度转变让田知棠确定了此前的一些猜测,却并不足以为他解开心中所有疑惑。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窥破元宝街一事的背后玄机时,一个突然冒出的消息又如晴空霹雳般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告陈记掌柜韩二福曾伙同其手下匠人私制铁甲三十六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随着这一突消息被有心人故意散播开来,整座燎州城霎时鸦雀无声。
禁兵。
又是禁兵!
谁能想到一家铁器铺子背后竟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
“这是谋反!”梧桐院内宅小楼里,夏继瑶咬碎银牙,厉声喝道。
几已破音的尖锐声调刺得楼内众人无不心惊胆战,即使是她的两名贴身丫鬟,也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失态之时。
死寂之中,小楼里间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一片碎瓷蓦地飞出珠帘,落入管事们的视线,锋利棱角竟比夏继瑶方才的声调更加令人胆寒。
赵秋寒暗暗轻叹口气。从瓷上釉色来看,这分明是夏继瑶最钟爱的茶具,乃前朝大家呕心沥血耗时半生,废五十七窑,合计十六万三千一百八十二件,方才侥天之幸烧得,天下仅此一套,可谓传世珍品。
“看来是真的怒了。”带着满心惋惜,赵秋寒默默上前,去到珠帘前站定。
帘上珠串虽稀,却足以遮住他看向里间的视线。
世间许多事物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赵秋寒并非君子,只因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所以他绝不做君子。他只想为帘后之人做个恶人。
谁若欺她,他让谁死。
“釜底抽薪。”确认夏继瑶已将注意力转向珠帘前的自己,赵秋寒开口说道。音量大小刚好,语缓急有度,内容言简意赅。
他总是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应对对方的每一种情绪。
帮夏继瑶平息怒火的最好方式从来不是劝说和安慰,而是替她指出问题症结所在,然后与她一同寻找解决方案。
“你确定?”夏继瑶的声音果然缓和下来,只是依旧留有几分冰冷。
“社稷之事,不敢赌,不能赌,不必赌。”赵秋寒的语气斩钉截铁,虽然这句话缺少主语,但他确信夏继瑶一定知道自己指的是哪些人。
“实在好计策!”夏继瑶冷笑。
“世间绝顶好计,莫不直指人心。”赵秋寒颔附和,却是一句巧妙无比的奉承。
“唉——与他这一手相比,为陈记翻案之举还是略逊半筹。”夏继瑶闻言轻叹,但声音已然隐隐有了笑意。
“异曲同工,无分高下。孰优孰劣,还看运筹。”
“万一——”夏继瑶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外祖怕是别无选择,毕竟他不可能去赌一座二世必终的江山。”
“侯爷洞察人心,诸相谋国持重,孟大人才智无双。有这些人在,没有‘万一’。”
“照你这么说,那陈记一事,咱们不也白费力气?”
“凡事须有度,过犹不及。弓弩到底不同于铁甲,前者尚能用于民间,而后者只可能是军资。陈记或会私造弓弩牟取暴利,却绝无理由制甲。”
“所以你的意思是?”
“按部就班。”
“也好。”夏继瑶略作沉吟,终是欣然采纳,随后又开口唤道:“知棠——”
“属下在。”
“元宝街一事,进展如何了?”
“回小姐话,双方将于今夜前往八方居当面协商,不过——”
“不过什么?”
“据悉,岐山院的人曾分别与刘老将军和韩刀儿接触过。属下担心韩刀儿或会故意搅局。”
“无妨。似这等事,别家会换个人谈,而咱们——唔——咱们也是换个人谈。”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句话实在有趣,夏继瑶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属下明白。”田知棠闻言也笑。
作为城中名气最大字号最老的酒家,八方居位于长乐坊北曲的槐树街。穿过街口那几株据说由严家祖上亲手所栽,如今已是枝如虬龙的龙爪古槐,一间店面很是气派的酒家随即映入眼帘,颜色晦暗的招牌和略微有些斑驳的漆面并未给人以破败陈旧之感,反倒彰显出这间百年老店的底蕴。店门外悬着一面硕大酒旗,因有横杆撑展,倒不曾被风雪扭成一条。门檐下悬挂一排巨型灯笼照出酒旗正中那三个古意盎然的篆体大字,正是此间店名。
此时天色将晚,八方居早已人声鼎沸。宽敞的一楼大堂内坐着数十桌客人,为大堂正中舞台上的歌姬舞女出一阵阵几能掀翻屋顶的喝彩。十几名衣衫齐整的跑堂小厮往来穿梭,手臂上高高堆起的杯盘碟碗直把人看得心尖儿打颤,饶是如此,店里依旧忙不过来,不时便有后厨跑来前头喝骂催促,令小厮们叫苦不迭,却惹得客人们哄笑连连。
因为此行系了金丝绦子,田知棠还离得老远,就已被眼尖的知客伙计认出,赶忙呼唤老掌柜亲自出门相迎,又一路送上二楼,交给早已等候在此的胡文烈。
一阵场面客套之后,田知棠与胡文烈双双进得雅间落座,因着长孙疾等人未到,彼此又随口闲聊起来。尽管聊的全是些没油盐的话题,田知棠却能看出对方今日情绪很高,不仅眉宇间满是不加克制的得色,就连笑声都格外爽朗,仿佛笃定将有好事生一般。
几轮茶水饮过,长孙疾等人终于踏着暮鼓姗姗而来。作为中人的田知棠起身将之让进雅间,正要道上几句开场白,就被韩刀儿张口叫停。见对方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田知棠心想如此也好,便微笑着去到房间正中的茶几后头,准备请几人落座直入正题,谁知胡文烈又大声嚷嚷着让店家伙计张罗上菜,故意要和韩刀儿唱反调。田知棠见状只能尝试折中,加上有长孙疾和宋青羊帮忙打圆场,总算让韩刀儿骂骂咧咧地坐去桌旁,可他刚一落座便抓过杯筷不管不顾地吃喝起来,而胡文烈则有样学样,且吃相更为霸道,分明是在较劲。
反正都已如此,田知棠与长孙疾宋青羊索性略去礼数,各自撩袍入座。因为稍后还要谈事,三人便以茶代酒,就着没油盐的话题边吃边聊。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吃饱喝足的韩刀儿突然将筷子朝桌面上用力一甩,惹得所有人皱眉。本就看他不顺的胡文烈眼见便要作,韩刀儿却老神在在地靠去椅背上,露出一脸戏谑之意。
“胡文烈,你先别急着炸毛,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哦,对了,还有你们两个。”韩刀儿说着话,抬手一指长孙疾和宋青羊,“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不知你俩早已和他暗中串通,做我小刀会的笼子?”
“原来你知道?”听到韩刀儿这话,胡文烈与长孙疾宋青羊迅换了个眼神,又阴沉着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