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田知棠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公孙飞鸿不禁微微一怔。虽然彼此都已看出方才那些尸体的蹊跷,并以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刘同清面前相互配合着做了场戏,但田知棠此时的表现还是让公孙飞鸿很难不心生狐疑。眼下看来,岐山院的确对今日之事负有嫌疑,却也只是嫌疑而已,你一个梧桐院管事如此急切定论,分明用心不纯。
然而就在公孙飞鸿短暂愣神的工夫,田知棠心下同样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委实不妥,可话已出口,如何收回?只能在心里狠狠抽了出言草率的自己几个大嘴巴。
两相沉默中,一场刚刚开启不久的谈话就此陷入僵局,直到更加老成的公孙飞鸿终于率先开口,打破二人间的尴尬。
“咳——这今日之事,公孙又要多谢老弟出手相助啊。算上那天夜里,这才短短半个月不到,公孙便已欠了你两回人情。可惜眼下灾情严重,城里连个卖吃食的地方都找不着,否则公孙今日定要做个东道,请老弟你好好喝上几杯!”
“哪里,将军客气了。在下只是奉命而为,将军不必言谢。”见对方主动跳过刚才的事,将话题引向灾情,田知棠暗自放松之余,忽又计上心来,想着刚好借此机会试探一二,于是便装模作样地客套两句,随后顺着对方的口风问道:“说到灾情,将军,恕在下斗胆多嘴问上一句,如今雪仍未停,眼看着形势愈严峻,这赈灾一事,不知孟大人究竟有何打算?”
“这件事,老弟恐怕问错人喽。”公孙飞鸿摆手笑道,“说来不怕老弟笑话,你别看自打进城以来,公孙每日都跟在孟大人身侧,可事关地方政务,我又岂能胡乱打听?况且因为此前塘驿那桩案子,我至今仍是戴罪之身,行事更需谨小慎微,断不敢坏了朝廷法度啊。话说回来,老弟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敢欺瞒将军,其实我家小姐曾在夏秋之时便已从高人口中得知燎州今冬或有雪灾,故而早早派人四处收粮,倒非囤积居奇,只是未雨绸缪。如今那高人所言果然应验,眼看着城外灾民越积越多,而官仓存粮日渐告急,我家小姐委实心如油煎。虽有心倾尽所有赈济灾民,却唯恐惹来非议,落个‘邀买人心’之名;可若是主动送与官府,又怕犯了众怒,毕竟——嗐——想必将军也清楚这里头的诸般牵扯。总之我家小姐当真是左右为难,每日里只得坐困愁城,我等看着也是揪心不已。今日得见将军,在下便斗胆自作主张,想请将军您能否帮忙问问孟大人,若是他有什么能够用到梧桐院的地方,何妨拨冗与我家小姐当面一叙?”
“原来如此。哎呀!孙小姐果然是家门有训、忠公体国啊!”公孙飞鸿闻言笑赞,心中早已透亮,只略一思忖便忽然转过话锋,小声又道:“不过这赈灾粮的事么,孟大人似乎早有计较,倒是不必劳孙小姐费心了。”
“哦?难道是朝廷开恩?可眼下州中6路不通,漕运也已受阻,孟大人便能奏请朝廷自别处调粮,仍是远水难救近火啊。”
“既然老弟方才都已说了实话,我索性也给你透个底儿。”公孙飞鸿眨了眨眼,将脸凑到田知棠近前,不无神秘地道:“孟大人早就给杨大将军去信,请对方务必于驰州当地筹粮,算算时间,左威卫应已着手在办了。”
“竟有此事?”田知棠闻言心道果然,却还是装出一脸惊异。
自从雪灾降下而孟弘文迟迟没有派人接触夏继瑶后,田知棠就隐约猜到孟弘文的破局之法很可能落在法明寺主持清觉和至今仍旧率部驻扎驰州的左威卫大将军杨开世二人身上。
香火鼎盛的佛门本就庙产众多家底丰厚,佛门香积厨更是天底下最大的高利贷放贷者,无非碍于佛门弟子的身份,吃相要比民间钱庄斯文些罢了。作为燎州第一丛林法明寺的主持,清觉只稍微从手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儿,恐怕就能喂饱全燎州的百姓。老和尚之所以至今没有明确表态,只在灾情出现后让寺中弟子装模作样地外出布施,无非和夏继瑶类似,也在等孟弘文主动开口相求。
因为过去的种种经历,田知棠深知由于本朝奉道教为国教,佛门始终被道门稳稳压了半头,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别看出家人整天张口“清净”闭口“慈悲”,可一旦涉及到宗门根本利益,这些和尚道士绝无清净可言,反而比谁都要锱铢必较,否则又怎能历经千年风雨不倒?真以为是靠神佛保佑么?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个能让一位朝廷重臣乖乖坐下来与佛门谈买卖的机会,清觉若肯放过,那才叫有鬼了。至于灾民疾苦,以清觉那种为了光大佛门而不惜屡屡犯戒自毁道心的一贯作风,想来也并非不能忍一忍的事,毕竟“成大事不拘小节”么,只要能让佛门在朝堂上获得更多话语权,便有再多报应加身,恐怕老和尚心里想的也是“万千恶业我来受,只愿世间传我佛”。
不过与清觉相比,田知棠以为杨开世或许更有可能成为孟弘文的选择。
一来孟弘文此人向来不满佛道两家行事,早在青年时便有过“世间僧道万千,广积庙产隐匿丁众,却不纳钱粮赋税,乃是与国争民争利,俨然如附骨之疽,长久必成大患”的惊人言论,一度惹得天下哗然。若非其老师蒋宁当时便已高居庙堂,只这番言论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饶是如此,这个曾得先帝金口盛赞的“国朝梁柱之选”还是被雪藏多年,甚至连科举都不曾一试。
二来作为严荣昔日的老部下,杨开世能有今日,完全是拜前者所赐,燎州军出身的他能够当上大将军,纯粹是皇帝为了挖严荣墙角,这才用他当“马骨”而已。自从当初选择背叛严荣,杨开世只能死心塌地地站在皇帝一边,而孟弘文刚好又是皇帝最宠信的心腹臣子、未来的国朝宰相,不论于公还是于私,杨开世这回都有充足理由对他鼎力相助。虽说此前一场民变闹了小半年,驰州百姓家中怕是没有余粮,可百姓没有,官员有,廖世德一个五品别驾就能攒下良田数千亩,其他人可想而知,即便那些贪官污吏全是铁公鸡,也一定硬不过奉旨平乱的杨大将军,后者只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他们自己动手拔毛。
退一万步说,杨开世也不用当真在驰州那边拿官员大户们榨油,只需稍稍作出“将派人送粮”的姿态,就能以令严荣心中打鼓。
无论眼下朝局如何,有些事严荣都绝不敢赌。
严家虎踞燎州的底气从来不是燎州军战力多强,而是累世积攒的民心和天堑隔绝的地利,然而在眼前这场天灾之下,此二者都已不足为恃。只要杨开世的人打着送赈灾粮的旗号,严荣便无法拒之门外,虽说送粮这事没理由出动大军,可兵贵精而不贵多,几百上千的精兵放在孟弘文和杨开世这种人手里,未必就不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这一点严荣比谁都清楚。
猛虎再凶悍,也是绝不敢放毒蛇游进自己巢穴的,所以严荣届时一定会选择主动让步,由严家出粮帮孟弘文赈灾。
尽管田知棠早已想到这些,可终究全是个人猜测,直到今日亲耳听见公孙飞鸿所言,他才确信自己猜的没错。连自己都能想到的问题,田知棠不信夏继瑶会想不到,再者赵秋寒当日曾说过一句“按部就班”,可见夏继瑶肯定早已备好后手,就看最后到底是哪边技高一筹。
公孙飞鸿不知道田知棠心里正想些什么,也没必要知道,反正能说的都已说过,眼见田知棠一脸真伪难辨的愕然之色,他笑着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拍。
“老弟,时候不早,我还要赶回州府衙门,看看那头验尸验得如何了。今日咱俩暂且别过,待来日得闲,你我再找个地方好好坐上一坐。告辞!”
送走公孙飞鸿之后,田知棠果断挥去心中思绪,转身返回南城,准备如先前所想,到七虎堂一探究竟,看看胡文烈是否真的去向不明。按理说刘同清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要亲自求证一番才好。
只沿着十字正街走了不大一会儿,田知棠就被人拦了下来,却是宋金虎,但对方的态度与上回截然不同,笑得满面春风。
“不知宋兄今日有何见教?”田知棠驻足抱拳,开口询问。
“欸——贤弟艺业惊人,金虎上回便已领教,实在甘拜下风。说来还要多谢贤弟那日手下留情,不使金虎颜面扫地。今日再度贸然前来,只因孙少爷有意邀你一叙,却不知贤弟可愿赏光?”
“宋兄说笑了。当日小弟看似轻松,实则暗中早已倾尽全力,若非宋兄只有考校之心,并无争胜之意,颜面扫地的该是小弟才对。”田知棠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而又故作为难地踌躇道:“至于孙少爷相请——按说孙少爷一再屈尊相邀,在下岂能不识抬举?只是事起突然,可否容在下先行回禀孙小姐一声,以免之后惹出误会?”
“贤弟不必担忧。孙少爷怕你难做,早前已经差人给孙小姐打过招呼,而孙小姐也欣然应允,否则金虎又怎会一路找来这里?”宋金虎笑着说道,说话间上前一步,把住田知棠的手臂便不容分说地将他一路拽往长乐坊。
与此同时,回到州府衙门的公孙飞鸿却并没有前去监督仵作验尸,反而出现在了孟弘文面前。
“大人,您果然料事如神!”刚一见面,公孙飞鸿便心悦诚服地恭维道。
“将军何出此言?”正在批阅公文的孟弘文闻言停笔,抬问道。
“方才下官奉大人之命前去阻止小刀会和楼船帮的冲突时,见到田知棠也在——哦,此人便是梧桐院那个新来的管事。”
“此人近来很是出了些风头。”孟弘文微微颔。
“确实如此!”公孙飞鸿附和一句,见对方清楚田知棠是谁,也就不再啰嗦,继续说回正题:“此人既然在场,想来是夏继瑶担心冲突闹大,话说倒也得亏他在,不然今日这事恐怕还真不好收场。”
“听将军的意思,两边真地动手了?”
“您早先说的没错,今日这事的确是有人在背后搞风搞雨,楼船帮原本都要散了,却突然有人大肆鼓噪。”
“那将军抓到挑事之人了么?”
“呃——”公孙飞鸿老脸一红,却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躬身告罪道:“下官办事不力,还请大人降罪责罚。”
“能把尸带回来就很好。”孟弘文笑着摆了摆手。
“另外——”见对方并无责怪之意,公孙飞鸿又道:“大人,那田知棠似乎也已看出个中蹊跷,事后还专门找下官聊过一会儿,而且上来就说是岐山院暗中做的手脚。”
“不奇怪,毕竟是梧桐院管事么。”
“可他还试着找下官打听您对眼下这场灾情的态度。下官方才说您料事如神,也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