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腼腆笑着应下,二人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然而,最令人想不到的就是,他们这样的约定只坚持了一个立夏,就再没有机会了。
立夏前几日,宋篾找了根上好的紫竹做成箫,打算送给宋澜,连名字都刻好了。
但等他们那一日去时,不见宋澜,却见满池红水。
——宋家被屠了。
他们惊骇地往山里跑,看见了满山谷的尸体,又担心宋澜,马不停蹄跑去了他家里看,但人没找到,只找到了三个被吊起来放血的人——宋澜的伯父、伯母、还有堂兄。
三个人被找到时,宋澜的伯父伯母已经死了,独剩下堂兄因为年轻撑得久,还能睁开眼说最后几句话。
他说:“宋澜丧心病狂,杀我父母、杀宋家……”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这些事都是宋澜做的。
二人不信,翻来覆去找宋澜的身影,满山的尸体中,唯独缺了他一个,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宋篾与宋佩相对无话,在尸体堆中睁着眼坐了一夜,想不出来怎么只是一年未见,就成了这个结果。
宋篾握着手中紫竹箫,浓烈的荒谬之情爬上头顶,他捡起一块石头,从下往上试图把那个名字磨掉,但只磨了一个“澜”字便停住了,捂着脸哭。
宋佩也哭,哭得山中鸟鸣猿啼,空空荡的回响。
哭完两个人就下山了,不再争什么江湖第一江湖第二,只想着一定要找到宋澜。
可是找到他又干什么呢?
——报仇?还是问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或者问他宋澜堂兄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先找罢,找到了再说。
江湖之上,从不缺想当第一的年轻人,没了宋篾与宋佩,也会有其他人要这样做。
一直到十五年后,蓟州五城灾荒,宋篾见时玄兰。
对面人虽然带面具,可宋篾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后面的事,宋佩有许多都不知道了,或许只有当事人懂得——有一日二人见面,他看见宋篾腰间少了紫竹箫,好奇问了一句,却被支吾搪塞了。
再后来宋佩机缘巧合见到时玄兰,看见那人手中拿着的紫竹箫,一切都明了。
彼时距离当年宋家之事发生已经过去二十年,昔年三人之中最内敛最与世无争的弟弟摇身一变、变成了得意楼的楼主,宋篾颓靡,去了千秋岭窝起来,再不出世,而他也差不多——他们两个已经不想再去追究那些爱恨情仇了,他们都累了。
再后面就是宋篾的死……时玄兰拿走了他二十年的内力,其余的,陆绯衣差不多都知道了。
三人最终分道扬镳,当时陆绯衣与秋月白来到杏花浦,他一时心软救了人,时玄兰也卖给他一个面子。见到秋月白时,杏花主人是一等一的惊讶过——这个人,他浑身的气度,还有那个沉默的性格,那一手流丽的刀——实在是太像以前的宋澜。
但不同的点也很多,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是他。
杏花主人:“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能拿着这个故事去同你那个小相好的讨到赏吗?还是说能拿去对付时玄兰?”
又想到什么,嗤笑一声:“……说起来都没瞧见你那个相好的,莫不是分了?人家不要你了罢?”
“……”陆绯衣乍一下被说到痛处,几乎要跳起来反驳:“谁被抛弃了?是他那个便宜爹一直阻止我们……”
杏花主人哼笑,意味不明。
他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当年宋篾都没办法,你还是他的徒弟……”
“前辈,你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陆绯衣扬眉:“他没办法,我不一定啊。”
“你?别以为我待在这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杏花主人嗤笑,好心劝说:“你再不回头,就见死期,杀人太多总是要还的。”
“人不让我活,我除之而有何罪?”偏偏陆绯衣这辈子最不懂得回头是岸:“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杀得,报应算什么。”
杏花主人稀奇:“宋篾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个徒弟?”
陆绯衣:“岂止您想不明白,我师父他老人家在时也想不明白——就不说你们,我自己也不晓得。”
杏花主人又说:“你说你不信报应,若报应来了,你当如何?”
陆绯衣笑了一下:“报应来了,若能杀我我便认,杀不得我,我便杀报应。”
风呼呼的吹,大抵是天气愈发的冷,杏花浦上很是萧瑟。
杏花主人在风中沉吟,他似乎在思考,最终道:“……你还是快些回去准备着罢,或许还有其他路可走。”
陆绯衣不屑他的建议:“其他路是什么?缩头乌龟么?可惜我活了那么二十多年还不知道‘躲’怎么写,其他路,若要我避我便不屑走,更何况,我难道就非躲不可?”
杏花主人道:“你这话,倒像是别有深意——那不躲,又当如何?”
“杀。”陆绯衣低笑:“以杀止杀,坐着等他们有什么意思,我回来,不是来等他们的。”主动权要把握在自己才放得下心,引颈受戮有何快意?
杏花主人看着他,面前的青年人分明生了一张如此乖巧的脸,却又这样嚣张乖戾,扬首抬下巴时,少年的狂气几乎要溢出来,分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种年轻人的朝气,实在是让人怀念无比。
杏花主人又想了很久。
想自己,想宋篾,想宋澜,想这几十载春秋不论,想江山更迭、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想到他与二人昔日玩水练刀,想到当初被宋家人罚,想到宋篾的笑与哭,想到了很多很多,多得已经想不过来了。